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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17)

  母亲正在忙着做晚饭。

  “妈,你老人家好啊。”我笑着说,心里想哭。

  母亲很激动,双手在围腰上擦来擦去,不知该做什么才好。我向她老人家解释为什么要回来,让她放心。在那阶级斗争的时代,株连治罪的年月,一个恶名昭著的大右派儿子回家来长住,显然会给她带来不光彩,甚至带来威胁。可是我的那些解释,那些让她放心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还不停地点头说好。她是心甘情愿被欺骗啊。妈毕竟是妈!

  这一夜住在本镇招待所。王镇长来通知我,说我已被安置在本镇家具社拉大锯。从此一拉就是六年。

  6.大锯生涯

  婴年趣事,多已遗忘,还记得母亲抱我跨坐在她的两腿上,握着我的双腕,一推一拉,一拉一推,随着推拉的节拍,曼声吟唱:“扯一锯,还一锯,吃口奶奶又来锯。”逗我欢笑。稍长,看见别家做母亲的也这样逗小孩,不过唱词更有趣些,如下:

  扯一锯,还一锯,家婆门口有本戏。请外孙,来看戏。看饿了,吃啥子?牛肉包子夹狗屁!

  光阴如白驹之过隙,一晃,人到中年,想不到我真的拉锯了,一拉就是六年。这活路够燥辣,全不似“吃口奶奶又来锯”那般有趣。如今事隔十多年了,友人见面,总要问我:“看你这样瘦,也能拉锯吗?”言外之急,颇有怀疑。我笑一笑,只有一句很坦白的解释:“人要吃饭,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1966年5月3日是我拉锯的第一天。联手罗绍和师傅,矮矮胖胖(我是高高瘦瘦),家在农村,比我大一岁,文盲,拙于言辞。他引我入门,只有两句话:一句是“双手端平,亮出腋窝”,一句是“两腿跨开,前如弯弓后如箭”。说起来倒简单,做起来就难了。我的四肢僵硬,姿态可笑,憨使蛮劲,弄得联手穷于应付。“罗师傅,对不起,痛脚连累好脚了。”我频频地向他致歉。他只嘿嘿一笑,倒不生气。作坊里的木工师傅常常放下活路,走来旁观,或提醒我“亮出腋窝”“后腿打伸”,或替我拉几锯,做个示范动作教我,没有一个当面嘲笑我的。不过也有这样的情况,某个木工师傅突然×妈捣娘高声叫骂,抱着一块木板跑来,冲着罗师傅吼道:“我说你狗×的只有饿饭!你来看看,解些什么板子,坑坑包包,推刨子推死老子了!”原来木工也和解匠一样,都是做计件工资的,我们解的板子不平,害得他们多做背工活路,影响收入,所以他们要骂。我明白这是罗师傅替我挨骂了,赶快赔笑自责,声明是我手艺太瘟。罗师傅胆小怕事,挨了骂急得脸红,至多在喉咙里嘟脓一句“你自己也有妈”,算是对“×你妈”作了回答。两三个月以后,我渐渐上了路,这样的情况就很少发生过了。

  解匠活路极重。国家给的粮食定量四十五斤,月月被我吃光。有多少次,日暮收工,大锯一放,全身都瘫软了,不由自主地落坐在背后压马杆的大木料上,仿佛再也站不起来。必待一支烟抽完,才恢复了一丝气力,站起来披衣服,穿裤子,趿鞋子,然后拖着两腿走回家去。夜间入睡以后,梦中还在哎哟连天的呻唤着,而自己却不知道。

  计件工资制逼得人不敢偷懒,每一分钟都得计算着使用。我若偷懒,月底挣不够买米钱,就得饿饭。我忘记了星期日这个概念,一年做到头。腊月三十的黄昏还在做,正月初二的早晨又铮铮嚓嚓挣挣扎扎拉起大锯来了。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勤奋过。天亮起床,烧火煮饭,胡乱吃了,出门疾走如风,赴去上班。从我家走到北街木器家具社,只需八分钟,路上决不耽误时间。走入木器家具社的店门,便忙着解纽扣,脱衣服。走到架木料的马杆旁,裤子已经脱了,只剩一条么裤遮丑,裸体,赤脚,二话不说,便同联手拼命地拉起来。为了不浪费时间,上厕所小便总是和联手一道,跑去跑回。本社有解匠四人,自愿结合成两组:我和罗师傅一组,小邹和陈师傅一组。掌墨师姓黄,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教过私塾,开过棺材店。解匠们当面叫他黄老师,背后叫他耳聋。每天早晨,黄老师翻出一堆木料,一一弹好墨线,给解匠们作几句必要的指示,便袖手到店上闲坐去了。那一堆弹了墨的木料,有好解的,有不好解的,也就是说,有肥有瘦。谁吃肥的,谁吃瘦的,两组解匠之间,不免勾心斗角,常常争吵。我和罗师傅这一组,有了我这痛脚连累好脚,能力当然弱些,进度当然慢些,所以常常是失败者。看见一块肥肉(又软又湿的大木料)已经弹好墨线放在那里,我和罗师傅垂涎欲滴,恨不得两锯三锯锯完架在马杆上的木料,好去抬那一块肥肉。同样地,小邹和陈师傅那一组也在拼命追赶,铮铮嚓嚓之声愈来愈急促。结果总是他们那一组领先锯完架在自己马杆上的木料,两人笑盈盈地将那一块肥肉抬起走了。这时候罗师傅伤心之至,黑起脸,嘟起嘴,气得狠敲抓钉。我呢,这时候就得一边拉锯一边讲一两件奇闻怪事,给罗师傅疏导疏导,使他快乐。他像小孩一样,喜听凶宅闹鬼、猛兽吃人、猪生三足、牛长独角之类的怪事。

  常解的木料被分为正料和杂料。正料只有松、杉、柏、桐四种,一般说来好解,解出一丈板面(以一尺宽计算面积),两人共得工值三角五分。正料以外,都算杂料,包括白桦、赤桦、青棡、洋槐、皂荚、菩提、麻柳、夜合、楠、樟、枫、榆、桉、柳等等,有的太硬,有的太绵,一般说来难解,解出一丈板面,两人共得工值六角。我在那六年内解的几乎都是正料。从早到晚,抓紧时间苦干,可解八丈板面,两人各得工值一元四角。解匠生活很苦,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旧,比木工低一等。苦中寻乐,最好的途径是幻想。解匠们都幻想世界上有一种又软又脆又疏松的木料如芭蕉树一样,堆积成山,供他们天天解。可是这个幻想又被解匠们自己否定了。有他们自嘲的谣词一首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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