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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23)

  六弟痛得在床上乱滚。砰的一声,滚落在地板上。接着听见他惊惧的叫嚷:“向大哥!快!快!快塞住我的肛门!快塞住!快塞住!不要走气!走气我就完了!快!向大哥!快!”后来他的“快”声渐低,终于听不见了。

  凌晨5点过,医院来人抬着无声的六弟走了。

  天亮后又抬回来,放在走廊上,用棉被遮着。

  黄昏时候,一具用寸板赶制的棺匣抬来。砖瓦窑的两位工人用一床破棉絮将六弟的遗体裹了,放人棺匣。棺匣稍短,腿伸不直,膝弯向上拱起。来收殓的工人用双手狠压膝弯,强迫塞入。然后盖严,钉死。砰砰的钉锤声为六弟的悲惨结局敲出一串惊叹号。

  六弟是喝碘酒自杀身死的。“五一六”刚过去半个月,文革在本镇已经制造出第一个冤鬼了,真快!

  9.吹火向下烧

  1966年中国失火了。

  摩天的金字塔被点燃了。

  火趁风威,来势甚猛。风是从塔巅向下吹来的。放火者要烧的也许只是塔腰,而不是一整座金字塔。坐在塔腰阶梯上的那些同志,所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也,其中有极少数大智大勇者,拍案而起,顶风而出,为民灭火,“死不悔改”。其余的大多数,有捐躯死谏的,有明哲保身的,更多的是委屈求全。还有一些,叫人怎么说呢,虽无救火之良策,却有移火之妙法,他们纷纷披上了防火衣,然后顺着风势,吹火向下,去烧塔底。多年屈居塔底的人,可怜,都是弱者,要跑跑不开,要躲躲不脱,只好蜷在那里,眼睁睁地被火烧焦,做了运动初期的替死鬼。我的六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在宽阔的塔底四周,被烧者多得是。

  六弟死后,过了两天,6月2日晚上,在一处旧名朱衣楼的地方,镇政府又召开“打击阶级敌人现行破坏活动”的批斗会。我和别的“五类分子”一样,也被带到那里去“陪斗”。挨斗者陈国志,一个脸色惨白的跛子,扶着一根竹杖,表情似有不服。解放前此人是国民党的一个低级军官,1959年以后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接受监督管制。他的罪名是抗拒改造,妄想复辟。罪证是,据揭发,他向别人说过:“等两天国民党打回来了,我就要把这根拐杖丢了。”此外还有态度傲慢之类,记不清了。不久以后,此人被判有期徒刑,大约是十年或十五年。我这才明白六弟为什么要去自杀了。他若活着,便该捆绑上台,捉将官里去。与其丢人现眼,不如死了的好。他是为保全脸面而丢掉性命的。

  炎夏六月,二十三天之内,本镇召开批斗会六次,判处罪犯七名,举行声讨反革命分子破坏活动的群众示威大游行一次。这些事情我都写在日记上了,只怕还有遗漏。回想两个月前,我初回老家时,大街是那样的安静无哗,小巷是那样的幽深有味,人群是那样的和睦多礼,哪怕这些仅仅是表面的气氛,也使我惊喜,也使我庆幸,心想此生就终老故乡吧,让人们都把我忘记吧,我已别无所求。殊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才短短两月,世面就变了。左风从塔巅,更多的从塔腰,如山瀑一般地霍霍吹下,吹得塔底四周之火愈烧愈旺,烧破了我的故乡安乐梦。7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毛泽东思想万岁》又添了风威。7月7日《四川日报》发表了批判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亚群的文章。7月10日何洁从成都来看我,带来了大动荡已开始的凶讯,使我心惊。她怨我当初不陪她去游一游青羊宫和杜甫草堂。她说这两处名胜古迹今后可能被横扫,将来再去那里,恐怕只好伤心凭吊废墟了。她感叹说:“别时容易见时难啊!”我暗暗吃一惊,不知她指的是青羊宫和杜甫草堂呢,还是指的是我和她。7月13日《四川日报》发表了省文联三十一人联名揭发他们的老首长、当代文豪沙汀的文章,使我惊叹世衰道微,人心不古。幸好与我无关,我暗自喘口气。这类事情,我最怕血溅在身上,离得愈远愈好。又哪知是祸躲不脱,四天以后那家报纸又抛出了一篇文章,占了整整一版,怵目惊心:《揭开马识途、李亚群、沙汀一伙黑帮的黑幕》。我双手在颤抖,捧着报纸恭读下去,终于在文章内碰着了这一句:“他们甚至把开除公职的极右分子流沙河也拉到编辑部改稿。”我眼前发黑晕,坦白说,很害怕。1957年批判我的文章上百,我不害怕。那时候我年轻,欣逢太平盛世,党纪国法尚未乱套,对国家,对自己,我都怀着信心,相信将来总会好的。现在情况大不同了,饱经风霜,悲逢乱世,暴政虐法方兴未艾,说声要命就要命的,我还能不怕吗?现在只须用小指头轻轻触我一下,我也会痛得双脚跳,何况是在党报上面点我的名,一掌打我入“黑帮的黑幕”!这篇文章作者署名很怪,好像是左什么——左风?左锋?记不清了。本想去图书馆查一查旧报纸,又怕别人说我什么向后看啦,且罢!7月24日《四川日报》又射出了一篇文章,给已经被打倒的沙汀补一火,又扯到1959年我在省文联《草地》编辑部帮助改稿一事,使我更加害怕。是忧患者敏于预感吗?不是。读者须知,一个被乡邻认为是“皇犯”的人两次被党报点了名,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上,这是何等令人惊骇的事!

  立竿见影,横祸来了。一天晚上,坐在庭院阶前纳凉,我正在指点着星空,教堂妹勋锦认识天琴星座。木器家具社的一个木匠到我家来,说岳社长叫我快去。我心中忐忑着,跟着那个木匠去了。到了社里,原来本社革命职工正在开会,灯火通明。那个木匠叫我站在会场外黑暗处等着,他先进去。我听见岳社长在训话,语调严肃,好像在说什么“严防阶级敌人捣乱”。等了一会,训话结束,我听见他大声吩咐:“把余勋坦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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