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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31)

  红卫兵队伍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和大人,涌入余家大院,挨家挨户匆匆扫完一圈之后,直取我家而来。锣鼓声,口号声,声声逼人。母亲躲入厨房角落,不敢露面。大弟早就锁了自己的门,到外面避风去了。红卫兵进入我家的庭院,带队老师作了战略部署以后,便开始革命行动。一部分小将在庭院里维持秩序,不让那一群看热闹的人挤得太近。另一部分小将进屋来搜查。床下剩余的三四百册书,都搬出来了。箱子、立橱、桌柜、灯柜都打开了,里面也有书。一切抽屉全拉开了,里面也有书。最初他们一本一本的翻着检视,看其内文是否属于“封资修”。拿不定主意的书,还请老师过目。后来发觉这样太慢,便只看封面和前言了。这种仍嫌太慢,便只看其书名是否有拥护毛泽东思想的意向。有,便留给我。最后的结局是只给我留下了几本书,那三四百册书,全投入两具大竹筐抬走了。我的一匣底稿《字海漫游》约十万字,那是解说古文字的科普著作,他们也要没收。我说:“那底稿是散页,容易丢失。你们就连木匣一起拿去好了。”

  书们稿们,我的朋友们,恕我无力保护你们。你们曾经给我安慰,给我光明,给我梦想。你们最了解我,你们可以为我的前半生作证,证明我的清白无辜。我还活在世上,你们却要去了。你们不要感到冤屈。你们应该知道,火刑绝非史无前例。你们的先辈,名叫《诗》的,名叫《书》的,还有统名叫“百家之语”的,都曾受过火刑。你们要勇敢些!你们每一本都不是独儿。你们都有自己的同版兄弟,他们散播在辽阔的华夏乃至瀛海之外的大九州,谁也无法烧绝他们!去吧,朋友们,不要哭!

  第三天,这个红卫兵组织在东街贴出一张大字报,欢呼昨日首战大捷。说昨日小将们查获流沙河拒不交出的一大批“四旧”物品:有反动日记即“变天帐”若干本;有封资修的反动书籍若干册;有反动文物古董若干件。说流沙河反党野心不死,革命群众必须擦亮眼睛。说流沙河的这些罪证被查获,乃是毛泽东思想在本镇的又一光辉胜利。最后又来什么“勒令”,要我“低头认罪”云云。

  我很恐慌,当天下午写了一张“低头认罪”的大字报,说感谢革命小将们的教育。我把这张奴隶性十足的乞怜书交给岳社长,请他转交给那个红卫兵组织。这一天是1966年8月31日,天气晴明。

  13.夜半抄家

  1966年8月31日的日记是这样结尾的:“别了,我的日记。从明天起我不写一个字了!”一写就是“变天帐”,怎敢再写。说不定过几天又来搜查,像前天中午那样,查出来怎么办!二十一岁那年写日记上了瘾便再也戒不掉。打成右派以后,仍然偷写至今。现在三十五岁,蝶挂蛛网,命在旦夕,还写什么,戒掉算了。奈何戒了几日,笔尖又痒,遂写在每一天撕下来的日历纸上,折成一叠,藏入衣袋。纸叠逐日加厚,衣袋胀臌臌的,又怕惹人注目,便只好誊抄在本本上。殊不知刀剖竹终久还得碰着节疤,某夜忽来抄家,本本又被查获,给自己添一笔“变天帐”。于是又戒掉,戒掉又痛苦,痛苦又上瘾,上瘾又抄家,抄家又查获,查获又戒掉。如此循环两三圈后,终于老实,笔尖不再痒矣。直到五年之后,林彪炙骸黄沙,政局微现一星星光明了,我才又写起日记来。哪晓得批林批孔又批到我头上,又来抄家……

  说远了,且回头,何洁被张所长赶走后,音书杳无。她那天冒大雨回成都,肯定病了,想起令人忧愁。半个多月以后,某日我正在拉大锯,忽见她笑盈盈地窜入木器家具社来。我放下锯子,跨出马杆,前去迎接。她递来一张纸,我看了又是喜又是忧。她真的从成都把户口迁来了。

  是夜夫妻恩爱,自不必说。第二天她去派出所办户口迁入手续,找张所长。张所长为人讲信用,当初既然说过“那你就迁来吧”的话,不好食言,虽然违背他的本意,也只得照准了。使我铭感在心,至今不忘的是这位所长还给何洁找了一个饭碗,让她加入北街缝纫社。后来我的大弟打我,兼骂何洁“滥货”,纠纷闹到派出所去,这位所长明辨是非,狠刮了大弟,叫他写检讨,保证不再欺兄凌嫂。虽然何洁从前同这位所长吵过,虽然这位所长明明知道我是个所谓的危险人物,他仍然能做到秉公执法,不给谁穿小鞋,不踩谁的痛脚。这位所长清贫自守,公务余暇,回家种菜养猪。我多次在街上看见他担一挑猪泔水,或牵一头猪,或同其妻子抬一笼猪儿,犹有旧时农民本色。张所长名邦荣,臌眼睛,络腮胡,清水脸,高颧骨,走路佝着背,样子古板可畏,我想不起他是否有过笑容。那些年在故乡路遇他,我总要向他鞠躬致敬意,同时想道:“可惜,这样好的官不多。”

  何洁加入北街缝纫社,她的缝纫机也跟着抬入店内,每日勤勤踩缝。同我一样,工资也是计件,不敢不勤。店内欺生,来钱的活路总不给她做,所以每月收入低得可怜,活路又紧,晚饭后还要到店内去踩夜车。月经期间不敢休息,照常踩缝,血浸了凳垫也不顾得了。她不觉得辛苦,每天早晨和我同路上班,黄昏和我同路下班,总是又说又笑。夜深我去店上接她,牵着她走入小巷内如沉在甜梦中。她的户口迁来以后,我们又去镇政府补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心里踏实了,谁也没法赶她走了。晚上如果我去瞭望台参加“黑五类”的学习,她在家中便不肯睡。实在渴睡了,也只肯和衣而卧,等我夜深归来叫醒她。她醒后总是嫣然一笑,忙撑起身来,同我一起洗脚。结婚前我曾有《情诗六首》赠她。第六首有这样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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