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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34)

  每日去姚家渡捡石头,有一位本镇的红卫兵,姓刘,眼镜,随队伍监视我。他后来做了本镇红卫兵的小领袖。可能是他把内情透露出去了,县上遂有造反派的大字报贴出来,攻中共金堂县委“包庇大右派流沙河”。造反派都是些极左的夸大狂,幻觉特强,能够白日见鬼。陈部长啦张所长啦不是在保护我,他们是在保护中共对右派的政策不受干扰。这项政策已经够左了,左出许多家破人亡。造反派认为左得还不够,所以攻县委“包庇”我。造反派其实也并不恨我(当然也不爱我),攻县委却把我扯出来,只是为了给对方抹黑脸,以便搞而臭之,打而倒之,取而代之。这套拳路不是造反派发明的,文革前十七年早就有,旧社会国民党早就有,中国历史自有封建主义的权力争夺战以来,一直就有!共产党人不应该有这套违背实事求是原则的拳路,但是不幸也有!而且被他们的对手学去,用来回整他们!

  捡石头不得不中断。我又回到马杆旁拉大锯,从此无处可躲。我是五月的蟾蜍,川谚说它“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此话出自《淮南子》云:“造鼓(蟾蜍)避兵,寿尽五月之望。”五月十五过了,采药人就不再捉它取蟾酥了。怕只怕过不了,捉住要挨一刀。所以吾乡说人躲祸谓之“躲蟾酥”也。

  不久以后,某日早晨我正在拉大锯,忽听背后一片杂沓的脚步声,见一群年轻人涌入后院,东张西望,似在找谁。他们厉声逼问木匠唐娃儿:“哪个是流沙河?”那位少年木匠不知所措,正在为难。明知躲不脱了,不如自首,也显得那个些。我大声说:“我是!”那一群年轻人跑过来,半圆圈围了我。联手罗师傅放下大锯,回避开去。包围圈缩小了。又一群年轻人从小门面飞跑而来,七嘴八舌问道:“在哪儿?”他们蜂拥而上,包围圈由一层变为两三层。原来这两群年轻人就是成都来的某中学红卫兵战斗队的小将,他们驻扎本镇多日,煽了不少风,点了不少火,已将此地革命形势推向了高潮。现在他们即将凯旋成都,准备抓我回去,行“献俘”之礼,开斗争之会。他们先去家中捉我,又扑了空。可能有邻居给他们“点水”,他们跑到这里,兵分两路,一路从大门面,一路从小门面,杀入后院来。他们的小领袖甲问我:“你就是流沙河?”他似乎怀疑我是假冒的。

  “同学们,我就是。”我握着锯柄说。

  “你说你的本名。”小领袖乙说,似乎有考核我是否是假冒的意思。

  我说出本名来。他们不再怀疑,但显然很失望。我是这样瘦弱,蓬头垢面,裸体跣脚,只穿一条幺裤,寒伧之至,不像他们斗争过的“黑帮分子”。

  “你为什么躲在这儿?”小领袖甲问。

  “我被押回老家,接受群众监督改造,已经半年。我不是躲来的。”我放开锯柄,伸手掌请他们看凸起在指根下的茧皮。我说:“我靠拉大锯维持生活,已经半年。”

  小领袖乙愤怒地喝笃道:“狡辩!你以为我们不看报!你是黑帮!沙汀黑帮!”他双臂反抄在背后,似乎双手捏有一件东西而不让我看见。我怕,可能是打人的凶器。

  我解释说,1957年定我右派罪,当时沙汀是省文联负责人,我怎么可能入他的“黑帮”。我说,我与文学绝缘已九年了,根本不是文学界的人,不可能入任何帮。

  “是小汽车送你到这儿来的吧?”有人问。

  我解释说,1958年我被开除公职,只拿生活费,每月三十元,做体力劳动,迄今九年了,怎么可能坐小汽车。

  小将们还提了许多质问,都显得很无知。他们居然以为我的生活很好,拿稿费啦有存款啦住洋楼啦吃营养啦。他们不了解当右派多么苦,因为他们太年轻了,又都是红五类子女,没有当右派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我一一回答了他们的质问。他们都很失望,遂不再问。

  这时候小领袖甲向小领袖乙做眉眼。小领袖乙面容黑瘦,眸子清亮,一副聪明相。他仍然双臂反抄着,不让我看见他捏的东西。他把嗓子提得老高,表情非常严厉,吼道:“你!好生改造!”随即垂下双臂,不再反抄。我看见了,他手提的是一卷粗麻绳。他那清亮的眸子轱辘一转,向小领袖甲投一个询问的眉眼。于是小领袖甲用目光扫一扫半圆形包围圈,命令:“走吧。”又掉脸向着我,叫我写一份认罪书,下午交到他们的驻扎地,由他亲收。然后他们一窝蜂似地走了。

  我坐下来,准备吸烟。手抖,擦不燃火柴。叼着烟的嘴唇也在抖。罗师傅走回来,不好意思用眼睛看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只坐着。我说头疼,下午再锯,便回家写认罪书去了。“十五也躲过了。”蟾蜍这样想着,不快乐,只悲哀。

  15.戴高帽子游街

  有一天看见做桶的小李(小老虎战团团长)放着桶不做,坐在那一株秋深叶落的核桃树下,一边与人淡笑,一边用刀剖竹,扎制高帽子的骨架。骨架扎好,只须用纸糊了,便成。“也有我一顶吧?”我一边拉锯一边想,渐渐沉入愁海。耳边铮铮嚓嚓之声愈去愈远,听不见了。罗师傅以为我瞌睡,狠送一锯,催我快醒。

  考证高帽子之古制,想起楚国的切云冠。屈原说他自己“冠切云之巍峨”,这不就是戴高帽子吗。古之儒者“峨冠博带”显得英俊渍洒,可知高帽子绝不丑化人,相反,倒美化人。汉代有方山冠,又有进贤冠,也都是高帽子,皆沿袭古制。这类高帽子,不是那个人,还不能戴呢。到了宋代,苏轼的老朋友陈季常(此人害怕老婆“河东狮吼”)到山中做隐士,出门总戴着高帽子。山民“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不但不羞辱他,还认为他是在遵古制。事见苏轼《方山子传》。大约唐宋以来,戴高帽子已不时兴,或早已淘汰了。不过,高帽子之古制,作为残余观念,仍然保留在我们的灵魂深处。所以吾乡百姓见某人喜听奉承话,便笑他“爱戴高帽子”。这是善意的嘲讽,不是恶意的羞唇。高帽子丑化人,可能同封建迷信有关系。城隍庙内有塑像名无常,左手摇扇,右手执牌。牌上楷书:“正在拿你。你也来了。”无常鬼,俗名吴二爷,头戴高帽子,同手提铁链子的鸡脚鬼一道,专职收摄将死者的魂魄。他俩是阴司冥府的衙役,形象丑恶。旧戏曲舞台上的无常鬼尤其可怖。丑化人的高帽子是否从无常鬼的头上借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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