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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36)

  本镇白铁社有人锤制一顶白铁高帽子,重达二十一斤,戴着等于顶一桶水。造反派倒霉后,对立面翻起来,上面追查铁帽事件,说此帽是用来追害本镇革命干部的刑具。被追查者理直气壮,抗辩说:“我这是做给流沙河戴的。”上面立即停止追查。

  16.一红一黑

  故乡小镇有两位年轻人,一红一黑,1966年秋前和秋后,与我各有一面之缘,使我至今不忘,想起他们,心中难受。

  红的那一位姓张名友洪,共产党员,转业军人,在镇政府分管民兵与保卫工作。他走路挺着胸,甩着臂,目不斜视。穿一条亮膝的短裤,英姿雄态,仍保持看军人作风。为人正派,声誉很好。如果不发生文革的噩梦,他可能有一条美丽的前途。

  我去镇政府取钱,认识了他。省文联遣返我回原籍,给了我一笔钱,由镇政府代管——实际上是由他代管。那年秋前,何洁在成都决意学缝纫。我去找张友洪取钱,寄给何洁买缝纫机。两次去镇政府,他都不在。第三次是他到木器家具社来找我,我跟着他去镇政府。镇政府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曲,幽静宜人。转了许多弯,进了许多门,走到他的住处。他入室去拿钱,让我站在室外,也不叫我进去坐坐,更不问长问短。九年来一直被孤立,我已养成“君子自重”,决不和人攀谈。瞥见他室内有有线广播设备,我退得远远的。这玩艺儿弄不好要惹麻烦,我怕。他走到室外把钱交给我,彬彬有礼,但不说话。他的脸色是和蔼的,看得出来不敌视我,不同于镇上其他工作人员。我对他的印象很好。

  这样的人竟做出了胆大包天的事情!

  成都的红卫兵来点火,本镇的红卫兵也“跟着洋人造反”,贴大字报啦搜查人家啦闹得乱翻翻的。谁不知道这些小将人小鬼大,他们是奉天命造反的,后台硬,惹不起!有一些聪明的共产党员不怕老百姓,只怕红卫兵;不怕红卫兵,只怕“紧跟”不上;不怕“紧跟”不上,只怕纱帽不稳。还有一些清醒的共产党员看在眼里,忧在心里,说在嘴里,就是不敢堂堂正正站出来碰一碰那些歪人。这时候街上贴出反击红卫兵的大字报,张彪写的。张彪的大字报一张又一张,听说先后贴了四张痛斥红卫兵的,火力甚猛,轰动全镇。可惜我一张也未能拜读。派出所张所长已向“黑五类”宣布“八不准”,包括不准看大字报,我得遵守。拉锯时听人说“张彪不怕惹祸”“张彪又出来了”“快去看张彪”,说这些话的人都很兴奋。我真想看看这张彪是何威武模样。

  造反派在本镇崛起后,要找张彪算帐,把那个被认为是张彪的人揪出来斗。斗来斗去,那人反复申诉活天冤枉。再作调查,那人确实不是张彪。后来查明,张彪乃是张友洪的化名,要去揪张友洪,他却跑了。

  想不到小小吾乡也出了一个小小张良。两干年前,张良博浪沙率力士铁锥打秦皇,惊天动地,何等剽悍!太史公司马迁瞻仰张良遗像,看见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一点也不“魁梧奇伟”。这使他深感意外。张友洪也使我深感意外。

  张友洪跑到北京去投靠姐姐。 1967年春节前,为了确保伟大领袖的安全,北京驱逐外来人员,张友洪不得不潜返成都。城厢镇不敢回,造反派要打他。一无工资,二无口粮,为了找碗饭吃,他在成都加入保守派的成大武斗队,当了射击教练。这一步踩虚脚,从此落入了悲剧的深渊。

  1968年初,张友洪受命参加成都十中保卫战,率武斗队支援保守派的“红成”守陕西街教堂钟楼,与来犯的成都工人造反兵团街道分团作战。兵团街道分团团长宋立本,雅号“蓉城武斗之花”,凶猛异常,亲自抱炸药冲来炸钟楼。张友洪他们守不住,撤入十中校内。成大武斗队由此与宋立本结了深仇。后来宋立本被敌方抓获,关押在成大教学楼。成大武斗队痛恨宋立本,捆他在椅子上,一顿毒打。武斗队司令姓潘的命令张友洪也去打。张友洪说:“打死人,我脱不到手!”潘司令说:“不打死,打成残废。”于是张友洪也去打。打毕,张友洪吩咐负责看守的两个女学生:“不能给他喝冷水,只能喝人尿。”后来,宋立本要水喝,女学生误给了两杯冷水,一饮而毙命焉。“武斗之花”殒谢,当年轰动蓉城,消息传播四方,我在城厢镇都听见说了。杀人者,人亦杀之,还说什么呢。可是江青说:“越乱越好,乱了敌人。”多美的葬花词!

  事过不久,张友洪一错再错,又枪伤过路行人。此事发生在1968年2月28日。那天下午,成大武斗队的人员在杜甫草堂侧门外公路旁拦截“撬狗儿”——成都工人造反兵团的丑称。当时保造两派都在拦截敌方的人,截住便要弄去审问,乃至拷打。中学生唐金桥,一个逍遥派,骑车路过那里。他不肯停下来接受盘查,一冲而过。成大武斗队的小头目姓赵的从后面向他连射三发,未中。赵小头目恼怒,立刻递一支半自动步枪给张友洪,叫打。张友洪问:“要死的,还是要活的?”赵回答:“打死他!”张友洪瞄准了唐金桥的背心,一瞬间他的心忽有所动,便将准星向下微移,一发射中腿部。

  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张友洪以打死宋立本和枪伤唐金桥这两项罪名被拘留在成都大学。革委会军代表告诉他:“你的罪起码判二十年。”他便越窗逃脱,展转流亡。后来两派“大联合”了,全国“一片红”了,无处藏身,才不得不潜去广州,偷越边境。被捕,押回成都丢监,差点判处死刑。关押五年后,判刑十五年,送凉山劳改。许多年过去后,唐金桥到城厢镇去看望张友洪,两人感慨不已。原来这唐金桥命运也很坎坷,出院后被卷入一桩所谓的反革命案件,饱尝辛酸,直到1983年才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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