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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38)

  多亏夜夜读报,终日埋头拉锯的我得以了解天下大事,没有变成政盲。我读报纸非常热心,讨论发言也很积极。当然都是照着报纸宣传口径去说,不敢说出自己心头想的。明知那是谎话,那是邪说,我也带头发言,热烈拥护一番。我有本领转弯抹角把谎话说成是实情,把邪说说成是真理,而不脸红。同学们敬佩我,认为我有学问。有几位不识字的同学,解放前当过士匪的啦当过差役的啦当过法警的啦买卖过枪支的啦,都请我替他们写检讨写保证——检讨他们近期犯的鸡毛蒜皮过失,保证他们今后革面洗心永不再犯。他们认为我写的检讨最深刻,我写的保证最具体,他们拿去交给自己的监督组长,挑不出毛病来,容易过关。

  也多亏夜夜读报,“黑五类”总算有了社交活动。革命职工是不愿也不敢理睬他们的。所以每晚聚集,他们多半早到,趁学习未开始,三三两两促膝谈笑,或回溯昔年见闻,或报道今日消息,都显得很快乐。更有那五六位运输队拉架架车的同学,因为每晨必去成都市青白江区厂内装货,不免偷看了新贴的大字报,多少知道一些斗争近况,某处揪斗走资派啦某处发生打斗啦某处撬狗儿(造反派)闹事啦某处保皇狗(保守派)挨打啦之类的,带回来给大家分享分享,以助谈资。我就是从他们口头读到“参考消息”以弥补读报之不足的。

  1966年11月某夜,9点30分还差得远呢,忽然听见门市营业部外面大卡车轰隆隆至少五六辆驰过北街,同时听见口号爆裂:“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谁不知道李井泉是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岂可狂呼打倒。对于这样反动的口号,“黑五类”同学们又惊又怕。惊的是这世道如此苍黄反复,做梦也想不到。怕的是这口号如此危险,可别沾着自己的边。从车声能听出那是从北门外的青白江区方向驰来的。从口号声能猜出大卡车上挤满一群群的造反工人,也许是四川化工厂的。同学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惶惶不安,谁也无心听我读报。这时候岳社长急匆匆从街上走回来,脸色阴沉,望望壁钟,提前宣布:“今天就学到这里。大家回去。”还缀上一个尾巴,小声吩咐:“不要走大街,从小巷子转回去。”大家低头快走,互相不敢交谈。从小门面的铺板门挤出去,沿街关门闭户,灯火阑珊。自从造反派崛起后,革命组织除已有的尖刀团、千钧棒,又添了一些新成立的,名目繁多,记不清了。其中有个红色工人造反兵团,敞开大门发展组织,吸收成员不管家庭出身,也不深究个人历史,所以迅速壮大,声势煊赫。两派革命组织晚上忙于开会,致使街上冷冷清清,家家商店提早关门。我从北街转入小巷,耳边还留着口号的余响。那爆裂而出的口号声多么悲壮啊!老实说,我不喜欢李井泉这个人,但我更不喜欢这个口号。把他打倒,四川将会更乱。那些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家比他更左,更酷!

  成都很快传来李井泉被批斗的消息。

  中国政治的金字塔在燃烧。雄踞塔峰的人,呼唤八面的风铲地刮来,吹塔底四周之火向上烧,烧那些坐在塔腰一贯吹火向下烧的官员,也烧那些坐在塔腰并未吹火向下烧的官员,也烧那些绕塔腰奔跑着努力灭火、对得起人民也对得起党的官员。“昂岗烈焰,玉石俱焚”,悲哉悲哉!

  本镇很快演出罢官闹剧。孟冬寒夜,红色工人造反兵团在公园召开群众大会。我没有资格去,何洁去了。大操场上拥挤不堪,女人呼,小孩唤,秩序混乱如一锅粥。台上悬挂着煤气灯,照亮会场内晃动的兴奋的其数上千的脸面,而腰身以下尽淹没入黑海看不见了。镇长王建周和镇党总支书记沈全彬被押上台,接受批判。他俩身穿纸衣,低头站着。批判完了,大会头头宣布一声“罢官”,便有助手跑去哗哗撕掉他俩的纸衣。于是满场欢腾,大家都确信他俩罢官了。这套戏法起源于野蛮人的巫术,形成于中国的封建帝制时代。在封建帝制下,当场“褫衣”表示罢官。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这套戏法便不玩了。左风一吹再吹三吹,封建亡灵又吹回来。他俩罢官以前,街上的大字报已经把王建周改写成王“贱狗”,沈全彬改写成沈“犬殡”,再各打上三个红叉。这不也是可笑的巫术吗!清王朝盛期,曾把英吉利三个字各添反爪(犬旁)。末期,捉拿革命党人孙文,布告上把孙文改写成孙“汶”——汶字有浑黑的意思。至于李井泉,吾乡的大字报也把他改写成李井“犬”了。回想1957年大字报批我,还没有谁把流沙河三个字的水旁改成犬旁。前进了呢,后退了呢,中国这十年间?

  在成都,李井泉被批斗的结果是产业军瓦解,工人造反兵团壮大。在本镇,王镇长和沈总支书被批斗的结果是尖刀团瓦解,红工造反兵团壮大。有趣的是这派来了,那派去了,走马灯开始快速度旋转了。

  木器家具社内,岳社长、陈副社长、木匠陈大嘴巴、解匠罗师傅等等都取下胸前的尖刀团徽章。罗师傅对政治毫无兴趣,当初是岳社长叫他参加的。尖刀团开夜会,他一贯打瞌睡。现在取下徽章,他不觉得有什么损失。他双手握大锯,左右一瞥,伸嘴向我低声说:“垮了。”然后嘻嘻一笑。两个月后,跨入1967年,他随大流流入红工造反兵团,夜会照睡不误。“二月镇反”以后,“红工”战士被弄上街跪地请罪,罗师傅也得跪。何洁去北街买菜,看见他畏缩缩地跪在街心,想招呼他。他不好意思,赶快低下头。这一回弄伤心了,从此他再不参加任何革命组织。“都是烫人的!”他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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