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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齿啮痕录_流沙河【完结】(50)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捕人之举不但是全县规模的,而且是全省规模的,全国规模的。一次运动捕人之多,超过四人帮时代。

  白日埋头做箱,不想什么。黑夜为忧伤所煎熬,我便译书遣愁,有友人赠美国中篇小说《混血儿》一册,且弄来译译吧。每夜译出一段,翌日即被堂妹索去阅读。于是夜夜必译,历四十夜而译完全书。想不到五年后还能出版,成为我归来后出版的第一本书。书译完了,《史记》三读完了,还得找些事情来混混,于是每夜继续编英语课本,默抄唐诗宋词,用以教鲲鲲。后来又教堂妹的小儿阳阳和老侄的小儿建章夜学英语。1977年秋冬之交,堂妹家中灯下,夜夜书声琅琅。堂妹之母大婶感叹说:“这才像个读书人家了!”这时已不再禁止百姓家读书求学,显然是一大进步。还有呢,窗口对面那一对恶邻造反派夫妇也不再打骂我了。

  我仍旧处在半失业状态。钢锉厂的产品质量低劣,锉具卖不出去,包装锉具的木箱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我常常失业,原因在这里。若是让我放手做箱,像1977年8月份那样,半天我也不肯休息,结果挣来五十五元五角。从1966年到1978年在木器家具社的十三年中,这是我的最高月纪录了。可惜只有那样一次。八月份以后又一蹶不振。总是这样,钉着钉着,钢锉厂的绰号“英国人”的张国靖走来了,直摆手说:“别做啦,老余。”他知道我家很困窘。可是他的库存木箱已够多了,只得叫我停做。我总是一笑凄然,二话不说,锁了工具,去圆盘锯工作台旁和老陈讲笑话,偶尔发发牢骚。老陈总是低声说:“有困难,开声腔。”我几乎月月都要向他借钱,少则两元,多则五元。有一次我同他正在发牢骚,叹人间的不公平,掌墨的黄老师走来听见,从旁插嘴。他读过很多线装书,总爱旁征博引。这一次他引来明代某文人的感叹:“诗书误我!我误妻儿!”我听了这句话,恰如雪水浇头,仿佛眼帘忽卷,瞥见一群可怜的清白的中国知识分子,从古到今,排成长龙,低头走向地狱。

  妻在囹圄之中!

  儿在校园之外!

  28.怪事一丛

  [御赐马褂]本镇传说我是“皇犯”。还说我有御赐马褂,背绣“大右派”字样。有人悄悄走来问我,可否给他看看。

  [鲁迅照片]抄家拿走玻璃板下照片,说是照的家父抱着婴年的我。我不忘父仇,照片是铁证。不知那是鲁迅与周海婴。照片一隅有鲁迅手书“五十与一”。家父清癯,貌似先生,事出有因焉。

  [用狗头撞领袖]国庆二十周年近矣。某日,我与历史反革命六人奉命搬移一幅毛主席像。像高一丈五尺,斜凭高墙,刚画好的,须移到院中去。六人面向领袖,提抬像框底边。我遂自告奋勇,独立像后,撑抬像框横梁。移到院中,风吹像斜。我思保卫有责,急用贱头死死顶住。终因力弱,顶不住了,像乃从我头上压将下来,轰然仆倒在地。惊魂未定,头颅已洞穿领袖胸部矣!我从像面爬出。想到已入现行反革命罪,额沁冷汗。是夜批斗,红工06纵队小头头罗某控诉我说:“他用他的狗头去撞伟大领袖的胸部!”此事轰动全镇,幸有镇党总支书记沈全彬为我旁证,上面才未追查下去。沈总支书当时在现场帮着抬,目睹经过情形。批斗三夜,总算过关。国庆前夕,这幅毛主席像经多人努力得以升悬于东街丁字口。路过其下,仰视背面,犹见三尺缝合痕迹,令我心悸。

  [壁钉误]本镇地主某媪黏贴宝像于壁。见纸不平,旋用掌抚压之。壁有旧钉,遂透领袖右目而出。媪眼瞀,未察也。红卫兵发现,说她妄图钉瞎领袖,弄去批斗。

  [哪一个hei字]第三居民段地主媪王清松,有子姓肖,共产党员,某中学校长也。王媪既摘帽,尤热心于学习。第三居委会主任领读《毛主席语录》,始读“领导我们事业的hei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一句。王媪有疑,急插问曰:“哪一个hei字啊?”遂犯罪矣,重新戴帽。四川土音,核黑二字混为一读。发音相同,故有是误。王媪被批斗后,其子亦被红卫兵以“走资派”罪批斗。其间有无株连,则非我所知矣。

  [反反动派]中医朱明致,书法家也,悬壶本镇联合诊所。奉命恭写最高指示于诊厅壁。横书大字,自左向右,两行。第一行写“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八字。第二行写“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八字。诊厅人来人往,凡三日无一人看出多一“反”字,怪哉!朱中医自己发现后,惶悚请罪。他戴有历史反革命帽子,招来一顿狠批猛斗,自不待言。

  [算命瞎子]盲翁某被县上评为学习毛著积极分子,送来本镇表演唱读《语录》,能唱通本。我在北街剧场听他唱读“老三篇”,声调咿咿呜呜,全似曲艺。后知其为乡间算命瞎子,暂时改业而已。

  [打鸡血针]抽雄鸡血,注入人体,谓可强身。打鸡血针风行,乡间尤盛。邻居某医生说,此乃死囚所献秘方,李井泉验之有疗效。又说,李竟敢秘其方,不献给毛主席,足见其心叵测。

  [疯妇夺印]本镇革委会成立,沈全彬当第一把手,捧大印,率班子,游行庆祝。鞭炮锣鼓,热闹非常,疯妇易学明拦街夺印而逃,被民兵拿获。民兵以挑粪桶挂其颈项,罚她街口示众。予路过,亲见之。易大姐对予家很好,时有泡菜肉食见赠,看似不疯。予妻何洁被揪斗,易大姐为之不平,愤骂会场而出。一日,易大姐来予家陪何洁踩缝衣物,忽停手中针线,倾听巷口广播。听毕,低头暗笑,笑得双肩抖动。何洁问她笑啥。她答:“取些怪名字,莽东西(汪东兴)没得(吴德)!”予在侧,亲闻之。[天上掉下来的]县上某官员文革中作报告,照读别人代拟之稿,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全场暗惊。他翻到下一页,再读曰:“吗?”全场暗笑。妹夫徐德勋,在县上工作,语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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