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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坐_贾平凹【完结】(72)

  这件袍子是海若和小唐一块在商贸大厦里买的,买的时候她看中的是一件褐色的,小唐却参谋着让买这件白色的,说:女要俏,一身孝。但白色的不耐脏,这风天里明显了一层尘土。海若似乎在说一句埋怨话,心里却忽地疼了一下,就想起了小唐。小唐没有回来,任何消息也没有。她去时什么都没带呀,多爱干净的人,每天都洗澡换衣的,这么多天了,还就那一身衫子吗,就不准回家取衣服也不通知家里人去送衣服吗?停下来了一辆公共车,车上的人,都在拥挤着,身影似乎破碎。海若搭不上出租车,也想去挤公交车,但公交车门在那一时间里关闭了,像是双手合掌。

  一个小时后,海若赶到了筒子楼。她见到了那个姓曾的男人,人长得确实体面,高高大大,四方脸,脸上肉很厚。以这样的年龄,以这样的身架,应该存着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气往外喷的强壮劲,他没有,背似乎有点驼,眉毛套拉着,还是严重的外八字脚。海若简略地询问了他的情况,他大学毕业后自己创业,搞过书画装裱,开过古玩店,又去陕西南部承包了一个铁矿。也就是卖矿石赚了一大笔钱,回西京做房地产生意,开发了一个楼盘,同时还在郊区办了家塑料制品厂。他就是在楼盘开工典礼上请了模特队表演,认识了夏自花,从此相好起来。他是一心想和夏自花成婚的,但家里的老婆一直离不了,夏自花也习惯了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前年他的塑料制品厂因污染环境被政府取缔,正是事业上最受打击的时候,夏自花却也生了病,直到撒手人寰。海若没有想到夏磊的生父是这样一个男人,儒雅着,却多少有些软沓,但能做过那么多事的有钱的老板,又能和夏自花相好日久,且有了共同的孩子,他肯定也是主意笃定的人,只是因为夏自花的生病去世而被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吗?海若并不反感了这个男人,倒是同情着,信任着他,就开门见山地和他谈起关于夏磊的事。

  她说:灾难既然来了,那只有面对吧。我听小苏说了,你准备把夏磊接走?他说:我哪里能想到夏自花去世这么早,我还没给他们母子一个名分啊!夏自花在的时候,我对夏磊经管得少,夏自花不在了,我就得多给他些父爱。如果他姥姥身体还好,我肯定会让夏磊和姥姥继续在一块生活,我给他们请上保姆,但他姥姥年纪这么大了,腿脚不便,再让她经管夏磊,我于心不忍啊!何况这也不是长久之事,老人毕竟越来越老,夏磊要上幼儿园,要上学,我再不想些办法咋对得起夏自花对得起夏磊?!她说:是啊,我们众姊妹之前并不知道你的事,也为夏磊操心,还商量着认一个干妈来抚养。他说:要是没我这个父亲,那就由你们抚养,可有我这个父亲,我怎能丢手不管呢,我是牲畜呀?!她说:你要接走,是接回你家吗?他说:唉,要是能接回家,我早就接了。这事家里人并不知道,突然带个孩子回去,你能想象那会是什么结果。她说:那你接到哪儿去?他说:我有个最好的朋友,在广州,他们知道我和夏自花的事,愿意来带孩子。她说:你那个朋友有自己孩子吗?两口子人怎么样,有能力除了照顾好夏磊的吃喝,还能教育培养好夏磊吗?他说:人都是好人,夏自花生前我们来往过。他们的孩子大了,家里也没负担,教育培养孩子没问题。我也会月月去广州看望夏磊的。

  海若半天再没说话,而里屋里却传来夏磊的哭声。

  夏磊的哭声像甩过来翻腾的刀子,老太太好像在哄着,却越哄哭叫越大,如同在杀猪,连老太太也哭了。正做晚饭的小苏就进去了,过了许久,夏磊止了哭,小苏出来。海若说:怎么哭得那么凶?小苏说:我进去,夏磊说他看见他妈了,就哭开了。老太太先哄着,一听夏磊说他看见他妈了,他妈就在阳台上,老太太在阳台上没发现什么,就认为孩子小能看到鬼神的,肯定是夏自花回来看望儿子了,自己就也哭起来。小苏一说完,海若和那男的愣在那里。那男的即起身在桌案上的遗像前上香,说:小夏,你放心,我会把夏磊安顿好的。说完,眼泪就流下来。海若却去了卫生间,卫生间的台子上竟然放着一只布偶,正是那次她让高文来带了夏磊买的棕熊。棕熊被玩得有些脏,眼睛却怀疑地看着她。海若就拨通电话,把情况告诉陆以可,她吃不准那男的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对于把夏磊交给广州的朋友抚养会不会有什么闪失,她也无法把握。她让陆以可来见见那男的,多一个人多一份感觉,合伙商定了心里才可安妥。

  不到半个小时,陆以可竟然就赶到了。按响了门铃,开门的就是那男的。那男的并不知道是海若叫来了陆以可,面前的陌生人气喘吁吁,汗水把刘海湿湿在额上,问:你是……?陆以可说:海姐不在?那男的叫了声:海若老板,有人找你。自己倒赶忙去了里屋。海若还在卫生间里洗棕熊,出来说:这么快的!陆以可还站在门口,捂着嘴,眼睛大睁,却一动不动,像被点了穴一样。海若说:你咋啦?瞧你这样子,傻不傻!陆以可这才恢复常态,倒把海若拉进卫生间。陆以可说:刚才开门的是谁?海若说:那就是夏磊的生父,长得还不错,还斯文的,不像个老板。陆以可说:他有五十几岁,是哪里人?海若说:我又不是来考查干部的。陆以可说:我都快吓死了,他把门一开,我看见的就是我父亲么!我父亲去世时也就是五十出头,他和我记忆中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他问我是谁,我说海姐在没,他转身离开时,那眼睛里透出的忧郁,真的就是我父亲么。海若伸手在陆以可的腮上戳了一下,说:洗下脸,清醒清醒,叫你是来拿主意的。陆以可就洗脸,说:他能像我父亲,他就不会错的,你要相信夏自花的眼光,也要相信我的感觉。海若也再次把那男的决定复述了一遍。陆以可是彻底地冷静了,她说:他的话应该是真诚的,决定也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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