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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生_贾平凹【完结】(66)

  四十年后,秦岭里又恢复了唱阴歌的风俗,我就在正阳镇重操了旧业。重新唱阴歌,那就没有了固定的地方,这一年便来到了回龙湾镇。我没有想到回龙湾镇街是我经历的最大的镇街,各类行当的店铺都有,相当繁荣。待在回龙镇的时间久了,我也听到了关于戏生爷爷的故事,很是感慨,当年采编秦岭游击队革命史时怎么就没人提及到摆摆呢?游击队里是有着李得胜、老黑、匡三的英雄,可更多的都是像摆摆这样的普通人啊!所以,我把戏生爷爷的故事编进了阴歌的《扯鬏衿》里,那段唱词是:摆摆要参加游击队,老黑不要摆摆,因为摆摆的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摆摆去找李得胜,李得胜认为他可以送信,摆摆就参加了游击队。摆摆有一次去送信,半路上遇见了保安,因为摆摆的屁股翘,藏在草丛就被发现了。摆摆爬起来就跑,保安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我每次唱阴歌,都会在后半部里就唱这段词,回龙湾镇的人大多知道摆摆的故事,于是我唱的时候旁边的人都合着唱。戏生和他爹当然感激我,尤其是他爹,还寻着我居住在镇街关帝庙前住房,要送我一箱皮影,我没有要,倒是让他教会了几段皮影戏配唱的老腔。

  ※※※

  戏生的爹不仅是半截子,而且还是个秃子,村里人叫他是乌龟,但这乌龟在双凤县却是了不得的签手。

  双凤县在秦岭里属于苦焦县,却历来流行皮影。清朝时戏班子有庆兴、元尚、常丰等十二个,到了民国世事混乱,逐渐衰败,有的班子成立三年五载倒闭了,有的只演一场就散伙,而时间长久,戏箱完整,角色齐全的是三义班。那一年,三义班的驴车把演员和戏箱拉到回龙湾镇演出,正遇着保安队把打死的摆摆放在关帝庙前的牌坊下示众。皮影戏演了三天,尸体示众了三天。第四天来了一个光头少年,个头不高,罗圈着腿,却眉目清秀,把尸体扶起来,自己坐下去,让尸体靠着自己了就用绳子绑,然后要站起来,但站了几次没成功,后来站起来了,死人的头就耷拉在他的肩上,像是一个肩上长着了两个脑袋。三义班主一直看着这少年搬尸,拿了一块布去把死人的头包了,问:你是谁?少年说:我是他儿。班主说:怎么不带只公鸡,公鸡会护魂的。少年说:我向人讨了经血,在口袋里。班主在少年的口袋里掏,果然掏出一疙瘩棉套絮,就在他光头上抹了抹。又过了三天,三义班要离开回龙湾了,这少年却来要进戏班,戏班里的人都不肯收,嫌他爹是游击队的,班主说: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他腿不行,可我见他背他爹时绳子绑得倒麻利。何况他能背尸几十里回去,也算个孝子。乌龟就这样留在了三义班,班主让他学签手。

  签手就是在幕后舞皮影的,戏班里除了唱,耍的就是签手。乌龟学过三年之后,十九岁上就已经是出名的签手,不仅能执刀斗戈腾云驾雾的武戏阵式,还能在悲腔戏中表现影人儿的哭泣,一呼一吸,惟妙惟肖。又过了四年,大明坪一家财东给孙子过满月,让三义班去演戏,班子里的人先去了,乌龟后去,他走路不行就坐了头毛驴,到了河畔,看见有一簇桃花开得像火一样,一时高兴嘹开嗓子唱了几声,河边洗衣的妇女都扭头瞅他,有人喊:开花,开花,你不是最爱乌龟的戏么,你问他今晚到哪村演呀?叫开花的女子骂:谁最爱看乌龟的戏了?那人说:好,好,我说错了,你不是爱看他的戏,是爱看他的人!叫开花的说:他半截子有啥看的?!到了晚上,大明坪村搭了戏台,和往常一样,后台就趴了许多男女,后半夜乌龟歪头看了一下,那个叫开花的正看着他哩。他给她笑了一下,她也给他笑了,眼里的光能烧人,两人就对点了。戏毕人散,演员都去财东家吃饭,乌龟没进屋,说到场边解个手,果然开花独独就在场子上等着他。乌龟说:你不嫌我是半截子啦?开花说:嫌你能等你?乌龟说:除了腿不行,我啥都行的。开花说:你肯定行!乌龟便把开花抱住,头仰着寻嘴。亲了嘴,从此两人成了情人。

  开花其实是童养媳,已经圆过房,但她男人有病,做不了那事,乌龟和开花商量着开花与她男人离婚。开花好不容易离了婚,可开花的娘坚决反对开花和乌龟结婚,说秃子是当归村的,他半截子将来生了孩子也是半截子。乌龟后来和同村杨家女儿结了婚,开花也和一个驼背男人成了家。

  几年后解放了,乌龟到另一个峪里的村子去演戏,意外地发现开花就嫁在这村,而驼背男人三年前死了,一直拉扯着一个小女儿。两人相见,开花在磨房里吆牛磨杂面,他们忍不住,便在磨道里干那事。被小女儿看见,开花急了,说:快帮我,他打娘哩!小女儿过来抓头发,乌龟没头发,就扯两个耳朵。开花说:不扯了,头死了。小女儿说:头死了屁股还活着。两人穿好衣服,开花要乌龟给小女儿当干爹,两家建立了亲戚关系。此后,一月两月了乌龟来看干女儿,带着棉花糖和麻花,也给开花买了花布和头油。开花就把给他缝好的衣衫和鞋袜拿出来,一次能拿出一大摞。

  乌龟生了戏生,戏生当然还是半截子,却害怕戏生也头上没毛,就五六岁上用何首乌汤给戏生洗头,再三天五天了把蒜捣成泥敷在头上,戏生的头发长得就好。戏生慢慢知道了爹的风流事,嘴上不说,事事都站在娘的一边,爹让学掌签,他不学,他爱唱民歌,爹让他唱前声,就是在影幕后唱,他也不唱,只是一天到黑提了锄头和笼子去山坡上挖当归。当归换了钱,给娘买梳子买盖头的帕帕,把帕帕戴在娘头上了还给娘唱民歌,爹一回来,他就不唱了。乌龟也不在乎,活到七十一岁时,开花死了,他也不再演戏,因为他再演不动了。戏班里的老搭档死了一半,没人再肯学皮影,掌签的手艺传不下去,就是勉强还去演,到任何一个村寨去,年轻人都去城镇打工了,冷冷清清,没了几个观众。乌龟的晚年过得很凄凉,就想着自己是摆摆的儿子,政府应该照顾烈属,就给镇上县上的领导写信讨周济,却是数年里没个答复,脾气就坏了,看啥都不顺眼,喂猪时打猪,吃饭时摔碗,和戏生说话,说不到三句就躁了,破口大骂。一辈子的软和性子到老了变得和谁都合不来,村里人说:戏生,你爹怕是要走呀。戏生说:走哪呀?说:他脾气这么坏,那是绝情哩,是让你们烦了他,他死了你们就不太多的难过。戏生不信这个,可乌龟真的一个月后就死了。临死前,乌龟已神志不清,嘴里却咕囔着,戏生听不懂,戏生娘说:你爹得是想喝酒?戏生拿来一盅酒,乌龟一把打翻了。戏生娘又说:你爹得是想看皮影?戏生把装着皮影的箱子拿来,乌龟把头转向了炕墙,说了一声:开花。这一声说得清楚,戏生也听到了,就看娘,娘说:你爹走了。戏生再看爹,乌龟已无声无息,脸上有着一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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