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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和小道_刀尔登【完结】(19)

  旅行中,如此荣观盛宴的机会没有几次,通常只是在路边随便吃口东西。诸般饮食中,我很不喜欢面条,但在西部,面条是避不开的。陕西有种梆梆面。梆者,在当地方言中,中间的介音留存,读如biang,便有人发明了怪字,以配那无上美味。第一次吃它,耳边听着如山的赞颂,嘴里实难下咽。朋友发现后说,你不喜吃面条,是因为没吃过真正好吃的面条。

  他带我来到一家面店,吃另一种面条。用餐前,先观看厨师的制作。厨师确实有巫师的技艺,仅脉脉含情地看了面团一眼,那面团就融化了,变形了,他的手便与面团共舞。而厨师东张西望,不怎么看手里的面团,仿佛在说,让面条的生命,自然而然地诞生吧。果然,像柏拉图预言过的那样,面条挣脱了粗陋形状,让自己的本质呈现出来,瀑布般流溅。看的人欢呼起来,厨师喃喃自语,似乎先前误用了魔力,此时正想办法将释放出的精灵收归匣中,他一遍遍收拢面条,面条又一次次自由飞扬,欢呼声越发响亮,人们看得手舞足蹈,我如果是诗人,肯定当场就得写点什么。在仪式的最后,厨师承认了面条的自由,面条也心满意足地完成了自我实现,进到锅里去了。一切都十分美妙,不过那碗面真是难吃啊。

  旅中,我最喜欢的一餐是早餐。我通常上路很早,可以目睹炊烟如何渐渐出现。清晨的空气刺激胃口,而人们的劳作在八点钟前总比之后显得更轻松一些。同样的工作,在白天无非劬瘁的,在早晨却像是娱乐;同样的声音,在白天如呻吟的,在早晨可能如歌唱,当然这是对旁观者而言。无论如何,清晨是耐心用餐的好时光,随意选一处村镇墟集,找到路边的食摊,绕过安卧的黄狗,迎着本地人和善的目光坐下,其内容则因地制宜。南方的包子,北方的油条,络绎入肚后,暖意萌发,昨天丢失的一些信心也回来了。

  晚餐则另有风味。路上的一天中,有很大的机会见到、遇到沮丧的事,加上疲劳,到了傍晚,指望的便是干净的床单和可口的饭菜。然而床单是敝旧的,地板不干不净,房间里灯光暗淡,因为六只灯里有四只是损坏的。这时下得楼来,在一众幌子中彷徨,而最后的选择似乎永远不对头。饱受所谓招牌菜的打击后,我通常只点最简单的搭配,米饭和炒菜。铁锅炒菜,可以说是我国菜式的核心了,尽管几乎总是过度地烹制和调味,用来下饭倒也够了。吃饱后,情绪也在好转,在街上买几个水果带回房里,便觉得这一天虽有波折,开端和结尾总是好的。

  和同胞一样,现在的问题不是吃不饱,而是吃得太饱。带着一个沉甸甸的胃,在路上颠簸,不会舒服。不过作为匮乏时代的风气遗存,现在的菜总是量太大。在綦江区的桥河镇,我点了份豇豆蹄花。待见到这份菜,我赶紧把店主叫来,对她说:“你该提醒我呀!这哪是一个人吃的,这得三四个人,还得都饿得狠了,才吃得完。”店主只是咯咯地笑,旁桌的年轻人,也吱吱地笑,好像这是有趣的事。我吃了又吃,还是剩下一半,心里却没什么不高兴。饮食对人情绪的影响,只小半在食物的质量上,大半在其余,环境的舒适与否,周围人的个性是可喜还是可恶等。多年前,朋友讲过一个故事。他在南京吃晚饭,在路上便被一位乞丐看中。乞丐尾随他到饭店,安静地坐在他侧面,嘴里啧啧有声。朋友不安地说:“要不咱们分一下?”乞丐坚拒道“不不,我不急,您先请。”这样的雅丐,带给餐桌的是趣味,可惜我没运气碰到。但我遇到过很多雅客,安静是他们的共同特点。我国的餐厅,太嘈杂了。不过我得说,多数时候,就餐的气氛是良好的,真正的不愉快,几乎总是来自店主的逻辑:“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做的。”

  这简直是无法辩驳的。旅行者的梦想之一,是吃到自己家乡或大城市没有的所谓独特风味。经过多年的磨炼,我可以放心地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当今世界上,一种食物,如果有什么原因使它偏于一隅,成为“特别”,只有一个原因,便是它不适合大多数人的口味,有时只是无趣,有时则相当糟糕。所谓“地方小吃”,一样样吃过去,除去早已传播开来的几种,新奇感消退后,留在嘴里的,只余不快的回味。还有,同样一种菜,在不同的地方,起上不同的花哨名字,就变成特产了,这样的当,很少有人没有上过。

  如果还有比面条更不讨我喜欢的主食,就是将稻米磨成粉而制成的,不管是叫米粉、米线,或别的什么。我不是批评它本身,我相信对亿万人来说,这种米制品是可口、美味,能引发一连串愉快想法的,它只是不合我的口味而已。在我看来,它是面条这个魔鬼更狡诈的一种化身。倘若这化身只有一种形态,总是躲得过的,但与笨拙的面条不同,在可爱的南方,米粉的制品隐藏在每个街角。在云南,走进小食店,看到米线之外还有饵块可吃,松了口气,然而几分钟后发现,所谓饵块,不过是短而厚的米线;陕南的面皮非常有名,在白勉峡镇,我初次享受,大惊失色道:“这根本不是面呀。”在福建,我看到个诱人的名称,炒白粿,立刻把它想象为一种清新、甜蜜的吃食,待摆到眼前,才发现又是那种令人信仰动摇的东西。

  我有些夸张了,其实,食物只要无毒,能够果腹,又能给人什么真正的不快吗?不会的;各种小小的挫折,反能添些趣味。如果我们因为饮食,真正心生恚恨,我相信,那也只是因为人。只有人,才能令人愤怒;也只有人,才能令人倾心。北方人,不知是想假装强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喜欢批评江南的食俗。而我发现,江南人对食物的尊重,在可爱与可敬之间。我在苏州见过那里的人吃螃蟹,动作曼妙如舞;我见过镇江人对待汤包的风度,颇可引申以为天下训。其实便是在北方,在北京或天津我所熟悉的城市,也能见到,通常是上了年纪的人,以极复杂的眼神注视极简单的食物,他们的热烈态度,我辈便心向往之,也不能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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