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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和小道_刀尔登【完结】(9)

  “道路的右前侧,也就是西面,有一条山脉,渐渐清晰,有点像前天经过的贺兰山,土石裸露,但要陡峻些。等到山体完全被照亮,我便不大注意它了。道路时而拐弯。太阳有点晃眼地出现在镜中;有时移开,我得向右侧身,才从倒车镜中看到它;有一段时间,它完全在我左侧,照得我眯起眼睛。但这仍然是朝日。直到那红色的调子完全褪去,太阳变成白亮的不可逼视的东西,我确定,一天又开始了,所谓一天,自然是以人的活动来界限的。”

  和日落一样,日出也在提醒我们的生物本质。不过,我们通常忽略这消息。地球自转,每一分钟,某个经度上的人和其他生物,抬起头来。“玫瑰红的手指”依次涂抹天际,人们轮番礼赞。假如我们寄居的天体真如古人曾经以为的那样是一个平面,而太阳时刻君临上方,没有日出,没有日落,只有正午,我们的文化想必是另种模样。

  两天后,我又记录了一次日落印象。“大约下午6:30,太阳迫近一排高耸的山顶(从我这个方向看,是第二列山脉,所以我猜那里是托勒南山),那里有一大团云,像是从峰顶爆炸、喷射出来的,让我想起在图片上看过的日珥,它仍是青蓝色的,因为它太厚了,落日不能驱散它的冷色,只在 边缘和下部映射着光芒。在这个过程中,整个天空都在变化,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在我的正前方,有云层大到足以覆盖前方的三分之一天空,这个云层并不厚,所以呈透明的幽蓝色,而在它的下面,地平线的上面,在其他地方战败的日光横穿过去,使那一线天空成为暖色。

  峰顶的云团射出一丝丝的絮状物,与附近的云层连属,或虽不相连,却呈现出趋势来。我总要注意道路,每当我的视线离开一会儿,那里的情势就改变了,终于,太阳结束了挣扎,消失在峰峦的后面,温暖的光线仍然影响着天空,但接下来的过程,我们都清楚。很快,那一带的祁连山的峰顶,又恢复为白色,而在刚才,落日的光线使人无法看清峰顶的颜色和形状。这时是6:50左右。”

  此时此地的落日时间是七点零二分半。我刚才所见到的,不过是从我的方向看去,太阳被某个山峰挡住了,但在西面偏北的地平线上空,温暖的颜色仍逗留不去,这个过程,是不会在七点半之前结束的。便在方才,太阳沉入雪山背后之时,它的光线仍潜行在云层之下,这一条温暖的色彩,从北方一直延伸到东方。我没有回头看,但心里知道便是南面的天空,也在它的影响之下。

  “到了7:10左右,忽觉清冷。不知什么时候,许多车辆打开了车灯,我慢慢开车,看着各种车辆从我左右超越,红色的尾灯先是列成一线,然后聚合成一团,最后消失了。傍晚是赶路的时刻,那些即将到达目的地的人,心情不问可知。此时前后,四周的景物悄悄改变了面貌,连对面的大卡车也似乎严肃起来,默默地奔驰,杨树和玉米地都是奇奇怪怪的颜色了,至于左面的祁连山,我尽量不再去注意。”

  对日出我则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和记录过。我想,如果喜欢日出和喜欢日落出自两种不同的秉性,我一定属后者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喜欢休息,不喜欢劳作。日出后开门,日落后关门,我喜欢关起门,不喜欢打开门。日出后要上路,日落后可宴饮,我喜欢宴饮,多多益善。

  有一种说法,晚上人会胡思乱想,白天入世,便恢复现实感了。诚然如此。不过另有一种现实感,是会在白天迷失,晚上恢复的,那便是对我们真实处境的认识。举例来说,我们都看过从空间站或卫星上拍摄的大地上的灯火,那真是美丽,人类在地球上的活动已成如此规模,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而那活动又如此受限,又让人清醒。用不着飞上天空,也有机会享受这种独特的感觉,比如火车将要进站时,先是见到零星的有灯光的房屋,很快,大片的光流出现在远一些的地方,车上,有人起身,从架上取下包裹,而疲惫的我们不但不嫉妒他们,还为他们高兴呢。然而其实呢?

  再想象晚上十点钟停车在俯临一座城市的高坡上,谷地里聚攒的灯光令人感到温暖,同时也映出日常活动的实际面貌。比如权力在夜晚会发光,如果眼神好,依稀可以辨认出权力的流动路线;又如作为我们活动之背景的某些事物,在白天令人目眩,此时则本分地隐在背景中了。在夜晚看我们的城市,比在白天能看到的还多。不过,灯火是白昼的模仿和延伸,是对日落的反抗,“像在白天一样”,我们如此说。于是我们高高兴兴地开下山坡,进到城市的中心,孩子哭,老婆闹,猫儿偷鱼狗撒尿,各种乱七八糟,糊里糊涂了。

  你拍一,我拍一

  去年底,英国《卫报》上有场小小辩论,话题是老掉牙的“摄影是艺术吗”。这是那种后息者胜的论题,自有照相术以来,便没停止过,在可预计的将来,也难见寖息。艺术评论者乔纳森·琼斯,理应知道此事多说无益,然而看过一场摄影展后,不平之气涌上来,挥笔写了一篇文章,单看题目已火气十足——《单调,毫无生气,愚蠢:为什么照片不适合挂在画廊里》。

  乔纳森为示公允,开篇便赞美摄影是“当代世界的奇迹”,因为它提供的视觉信息和对我们生活的如实记录(“信息”“记录”,当讨论艺术时,这两个词未见得总是好话)。但镶上框子,用灯光巧妙照射着,摆在艺术展览中,摄影作品便不配了,为什么呢?因为那是展出画作的传统方式,换上照片,则成了些“单调,浮浅,没有生气的代用品”。他说,一幅优秀的画作,如卡拉瓦乔的画,涵义丰富,生气勃勃,而摄影,再怎么好,总是表面上的东西,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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