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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与道家_南怀瑾【完结】(38)

  大禹,是黄帝的玄孙,因有平定全国的水灾,整治水利的大功德,便受舜的禅让,继承天子之位于战国时的韩国,就是山西平阳附近的安邑。这便是上古史上有名公天下的样让时期,也就是尧、舜、禹三代的丰功大德。同时,也自大禹以后,便形成夏、商、周三代文明的开始。由伏羲画卦,经神农、黄帝而到尧、舜以后,大禹是中国上古建国史上划时代的人物。非常遗憾,也很不幸的,在民国初年以后,有些学者,无形中受了外国人有意造成侮辱中国历史文化的观念,否认尧、舜、禹的史迹。认为尧、舜。禹等并无其人其事;尧,是香炉的象征;舜,是蜡烛台;禹是一个大爬虫,像这样自己对祖先历史文化,自加侮辱的新观念,使我们讲起来,实在大有“亲者痛而仇者快”的感慨。殊不知中国人的点香用香炉,点烛用蜡烛台,那是汉、魏以后,随佛教传入印度习惯的转变,三代以上,香炉与蜡烛台,根本没有发明,我们所看到的香炉与蜡烛台的形式,都是唐、宋以后的形态,甚之,还要迟一点,怎么可以把尧、舜、禹三个字的象形,硬拉下到千载以后,比做宗教仪式用的工具呢!现在我们约略讲过《书经》文化系统,尧、舜、禹前后的简介,也就是说明这个时期的文化源流,都在中原地带,流布在黄河中心流域的东方与北方的情形,并且便是附带而简要地说明中国上古人文文化建立的系统。

  至于大禹如何划分九州,自有《书经》所保留《禹贡篇》等历史资料,我们不去管它,现在要讲的,是道家学术思想,如何与三代以上的文化接流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当尧、舜建国初期的大事,首先的工作。除了建设天文、历法等具有如现代所有科学建国的精神外,同时,对于人文文化的建设,也正如《易经》所谓建立一种“圣人以神道设教”,类似宗教而富于哲学的规模,后世道家、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都是由这种历史文化的资料而形成。尤其在大禹治水的阶段,除了《书经》等属于正史传记的说法,只是列述许多可征可信的史料外,对于怪诞不经的传说,早被删除,概不采纳,可是在上古的民间相传,后来成为道家与道教的传述里,便大有不然了。道家从《易经》文化系统的立场,传述大禹治水的成功,因为他接受上古仙人(隐士)的传授,还得自黄帝所传的河图易学,真正善于运用阴阳八卦、五行、干支等天文、物理的学问,才能治平了亘古以来的水患,所以认为大禹的事功成就,也便是道家正统学术精神的结晶,他们相信千古疑书的《山海经》,而且也推崇《山海经》上所记载,山林川泽的神异怪物,确是具有神圣的神秘东西,这些半类妖魔鬼怪的事物,都被大禹的道力所降伏,而且听命于他,被他所用,因此他才能奏此大功。总之,道家认为大禹的成功,“此乃天授也”。到了道家的学术,再转变而落到道教的手里,那就更不同了,道教除了全盘接受道家对于大禹的说法以外,认为他即是继承天命的圣人,同时,也是黄帝以来先圣流传下来,所有神仙法术的继承人。大禹治水的成功,是因为擅长符箓等法术,他能遣使六丁、六甲等天上神将,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凡是一切极尽神秘、怪诞、荒谬的能事,也都一齐套在大禹的头上,因此而形成大禹与道家、道教的因缘,特别深厚。这便是说明春秋、战国以后,道家的学术思想路线,是上接伏羲、黄帝以后,《易经》文化系统,与《书经》文化系统,融会有关的渊源。

  其实,自大禹治水之后,使夏代后裔,延续天下的治权,达四百余年之久的文化,那便是夏代以真正农业立国的文化。因为他是秉承上古以天文、历法等原始宇宙的学术思想,用金、木、水、火、土五行变换的物理原则,配合农业社会的人文文化,因此而形成夏代的文化精神,是崇尚朴素笃实的本质,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夏尚忠”的文化精神。到了成汤革命,灭掉夏朝末代的暴君桀以后,建立商汤六百余年的文化,一变夏代文化朴实的形态,偏向于天道的观念,走入“以神道设教”,类似宗教的精神,因此便形成殷商时期,历史上有名的“殷尚鬼”,崇信鬼神意志的文化精神。这个属于《书经》文化系统,一变再变,一直到了西周文王兴于陕西,他承继西北高原传统,赐经》文化的系统,参酌古今之宜,演扬易学而成《周易》一书的基本学术思想以且;再经过他的儿子周武王的革命成功,周公旦的扩充《易经》学系思想,融会三代以来人文文化,与部分承继殷商天道鬼神等的思想,才得完成周代礼、乐、文教、刑政等人文文明的大系。换言之,到了周代,才算是综合上古以来,所有文化的大成,是后来为孔子所赞颂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文化精神。因此,我们可以在《易经》、《书经》以外,看到《礼记》、《春秋》中许多属于《易经》学系,也就是后来儒道两家共同宗奉的学问,如《礼记·月令》等--春秋工制、月令、历法,与灾异、天象示变等的观念,有关于《易经》象数的学术思想。

  但是,我们这里所谓的周代文化,是专指中央天子的周朝文明而言,后来在春秋、战国时期,是属于鲁国文化的系统。如果研究诸侯各国的文化学术思想,那就各有异同,并不一致,彼此之间,都自保留有他祖先氏族传承的文化精神。例如,神农的后裔,封在河南的焦城。黄帝的后裔,封在山东济南附近的祝(长清县)。帝尧的后裔,封在河北的蓟(就是清代的直隶顺天府的大兴县)。帝舜的后裔,封在河南开封附近的陈(陈州)。大禹的后裔,封在开封附近的杞。殷商后裔的贤人微子,受封在宋。另一殷商后裔的贤人箕子,因献洪范而被尊为不臣之敬,受封于朝鲜。这些诸侯的分封就国,都是上古与三代的后嗣,并非一律都是周室的功臣,而受到分封的爵赏。这是周朝文、武、周公的德政,也便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的精神,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伟大的文化思想。其次,周室所分封功臣,从其师尚父(太公吕望)为首,封于齐,周公封于鲁等等,所谓“兄弟之国,十有五人,同姓者四十余人。”这样便是周代分封诸侯而建国的“封建”局面,大有不同于欧洲上古的“封建”制度,如果把东西两方“封建”不同的观念,混为一谈,必须要加甄辨。而且我们不要忘记,由周初分封建国,直到春秋战国的七八百年间,中华民族的文字、言语,并未统一,诸侯各国的文化学术,也各自保有他的传统,等于我们几千年的文化,虽然国家一统,而各地方的风俗、习惯、方言,在其同中也各有其异。所谓“书同文,车同轨”的混同局面,在秦、汉之间,才得正式完成。

  因此我们读周、秦之际的诸子百家之言,凡有关于道家学术思想的典籍,大多都如司马迁所谓:“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便是因为方言的不同,文学的格调没有统一,所以便被秦、汉以且自称为儒家的文人,一笔勾销,认为不值一顾了。其实,道家的学术思想,是偏向于自然科学理论的成分居多,不像儒家的学说,是偏向于人文思想的成分为主。凡是近于自然科学的著作,必然缺乏文学修辞优美的情调,有关人文学术的,无论如何浅薄,它与文学毕竟不可划分。道家“方士”学术思想,以及诸子百家有关于原始科学理论的学说,就在这个原因之下,被断送埋没在“异端”的学术罪状之中,达两千余年之久,我们只要留心历史文化的史料,这个问题,就会容易明白。例如比孔子还早一点的管子,在现在所流传他的著作之中,不论真假的成分有多少,即使认为十分可靠的几篇,仔细读来,仍然不同于鲁国文学的笔调,这是代表齐国人文学术思想的一部书,犹如《晏子春秋》一样,都具有齐国文学的笔调,在另一方面,司马迁说齐民“阔达多匿知”,庄子在《逍遥游》上,也提到齐国的学术思想中有一本怪书,叫做《齐谐》,他又自加一句注解说:“齐谐者,志怪者也。”换言之,《齐谐》这本书,是齐国人专门集记希奇古怪的奇谭。由此可见齐民,阔达多匿知”的地方性,是由来如此,因此后来中国文化,用来批判不经之谈的评语,便有“齐东野语”的名辞了。其次,例如《墨子》一部书,因为墨翟本人,生活长大在宋国,他受宋国的学术思想影响最深,所以他有类同宗教信仰的崇尚“天志”,而同时又相信鬼神的权能,这些便是受到宋国传统,殷人尚鬼、信天、文化等思想影响的关系。至于他有苦节劳形、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学说与作风,那是继承夏代大禹的精神,可能也有受到宋国的邻封,夏禹之后杞国思想的感染。当然,我说这些,都是十分可能,而且是有理路可寻的事,并非就是定案,因为生在两千余年后的今天,高推古代的情形,时间、空间的环境迁变,绝对已非当时的面目,虽然大家采用书本的资料作考证,也是不免出于臆测。“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不能完全作为肯定的理由,至于曾子、子思、孟子、荀卿一系列的思想,当然是孔门以后的鲁国文化,与鲁国文学的正统。其他如老、庄,是南方楚国文化的情调。兵家著作如孙、吴兵法,是战国时期齐国的传统学术思想,与齐国文学的进步与升华。另如纵横家、法家、名家等学,大多都是秦、晋之间后起的思想,司马迁所说:“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纵横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杂家的学术思想,与秦、晋、齐、楚有关,也可以说,便是秦、晋、齐、楚学术思想杂集的回旋。阴阳家言,当然就是燕、齐“方士”学术的源流。我们了解了这个春秋、战国文化学术的大势以后,对于其中如何形成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姑且另作讲说。其余如阴阳、兵、农、医、老、庄、杨朱、墨子、名、法、纵横、杂家等,综错交罗,互相为用,便成为战国到秦、汉以前,统统归入道家学术思想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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