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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18)

  列车开动了。你们可知道,沿着同一条蜿蜒曲折的轨道,跟随着同一股煤烟,穿越过同一片田野,飞掠过同一排电线杆、草垛,百来个囚徒的苦厄困顿的命运,百来颗受尽熬煎的心正与你们同行。他们甚至比你们早几秒钟通过这一段道路——但是,那在你们的玻璃窗外的空气中一闪而过的苦难,比之划过水面的手指只能留下更少的痕迹。在熟悉而单调的列车生活中(开着口的卧具包,放在托盘上送来的茶水),你们难道能够领悟到有一幅多么阴郁可怖的情景仅仅在三秒钟之前通过了你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欧几里得空间?你们的车厢包房里共坐了四位乘客,你们嫌挤,你们颇不满意。可是难道你们能够相信,难道你们能够相信下面这几行字吗?一瞬间之前驶过这个空间的同样大小的一间包房里坐着十四个人。而如果竟是二十五个人呢?如果竟是三十个呢?

  “泽克车厢”——多么令人厌恶的简称!刽子手们发明的简称无不如是。他们想说明这是运送犯人的车厢。但是这个字眼,除了在监狱的文书上,在哪里也没有站得住脚。囚犯们习惯于称它为“斯托雷乎”车厢,或者简单地叫做“斯托雷平”。

  随着我国铁路交通的普及,押解囚犯的方式也在逐渐变化。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发配西伯利亚的犯人还是步行或者骑马。一八九六年列宁流放西伯利亚已经是乘坐普通的三等客车(和自由人在一起)了。他还曾向列车乘务员叫嚷说车里挤得受不了呢。亚罗申科的名画《到处是生活》让我们看到的还是一节为运送囚犯而草草改装过的四等客车:一切仍是原封不动。囚犯们像普通人一样坐在里面,只是窗口内外加了栅栏。这样的车厢在俄国的铁道上跑了很多年。有人记得,一九二七年发配时,就是乘坐这样的车厢,只是男女分开了。另一方面,社会革命党人特鲁申回忆说,早在沙皇时代,他就曾经乘坐“斯托雷平”发配过,不过仍是按照克雷洛夫时代的老规矩,六人一间包房。

  这种车厢的历史是这样的。它真的是在斯托雷平时期首次在铁路上跑的:它设计于一九0八年,但是为了运输前往国家东部去的移民用的,当时出现了一股强大的移民风,而车厢不够。这种类型的车厢比普通客车车厢矮些,但比货车车厢高得多,它有放家什或家禽的辅助空间(即现在的“半”包房,禁闭室)——但自然没有任何栅栏,无论是在内部还是在窗口上。栅栏是被一种善于发明创造的思想装上的,我倾向认为是布尔什维克的思想。可是这种车厢却落了个斯托雷平的名字……这位大臣曾为把绞索称为“斯托雷平领带”一事要求和杜马代表决斗,但这种身后的诽谤他却无法制止了。

  要知道不能指控古拉格的长官们使用了“斯托雷平”这个术语——不,从来是用“泽克车厢”这个词儿。这是我们犯人们,出于对官方名称的抵触,想按我们自己的意思给个粗野点的叫法,上当受骗地看上了前辈囚犯们(一算就知道是二十年代的囚犯)塞给我们的这个绰号。绰号的作者可能是什么人?不会是“反革命”,他们不可能把沙皇内阁总理和契卡联想在一起。这绝对只可能是自己也没想到地突然被拉进契卡绞肉机的“革命者”:或是社会革命党员,或是无政府主义者(如果绰号出现在二十年代早期的话),或是托洛茨基分子(如果是在二十年代末期的话)。过去曾以毒蛇之口杀害了这位伟大的俄国活动家,在他身后又以恶言秽语玷污他的名声。

  但是因为这种车厢仅在二十年代才受到偏爱,得到普遍和专门的使用是从我国生活一切都整齐划一了的三十年代起的(那时一定新制了许多这样的车厢),那么把它称作“斯大材而不是“斯托雷乎”才是公正的。

  所谓“泽克车厢”就是一节普普通通的包房式客车。只不过全车厢九间包房之中供囚犯乘坐的五间(这里如同群岛各处,一半设施是供看管人员使用的)不是用板壁而是用栅栏与走廊隔开。这是为了便于监视,栅栏的铁条是斜向交叉的,像车站小花园的篱笆。它的高度直达车顶,因而取消了走廊顶棚上向包房里面开门的行李橱。走廊一侧的车窗是正常的,但是也加上了斜栅栏。囚犯乘坐的包房一侧没有车窗,只是在二层铺的高度有一个用固定的百叶窗遮住的气孔,上面也钉了栅栏(我们觉得这节车皮像是行李车,正是因为它没有车窗)。包房的门向侧面推开,是铁栅栏门。

  这一切加在一起,从走廊里看去很像动物园:在一长排栅栏后面,一些略似人类的可怜巴巴的动物在地板上和铺板上蜷缩着,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你,要喝的,要吃的。但是动物园里从来不会把动物们这样紧地挤在一起。

  据外面的工程人员计算,一间“斯大林”包房,下铺可以坐六人,中铺(它整个连成一个统铺,仅仅在靠门的地方留下一个供爬上爬下的缺口)可以躺三人,上面的两个行李架可以躺二人。现在,除了这十一个之外,再捅进十一个(最后几个是看守员关门时用脚蹬进去的)。——瞧!这才是“斯大林”包房的完全正常的定员。上层,每个行李架上各有两人龇牙咧嘴地半躺半坐着,中层统铺躺着五个(这是最有福气的,这位子要动武才能抢到。如果包房里有盗窃犯,睡在那儿的准是他们),底下还剩十三名:下铺一边各坐五名,他们的腿之间的夹道里坐三名。其他地方——人缝里,人身上,人底下——放他们的东西。就这样蜷着腿紧挤在一起,一昼夜一昼夜地坐着。

  不,这样干并不是故意折磨人!已决犯是社会主义的劳动战士,为什么要折磨他呢?是要把他用到建设上的。但是,你们也会同意,他这不是去丈母娘家作客,总不能招待得叫外头的人都眼红吧。当前我国交通运输有困难:他们到得了目的地,死不了人的。

  从五十年代起,火车运行时刻正常了,囚犯们在路上的时间也就不太久,也就是那么一两天、两三天。战时和战后几年,情况要糟糕一些:“斯大林”车厢从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哈萨克斯坦)到卡拉干达可能走七昼夜(每间包房里头可是装了二十五个人哪!);从卡拉干达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八昼夜(每间包房二十六人)。甚至从古比雪夫到切利亚宾斯克这段距离,一九四五年八月苏济在“斯大林”车厢里面也坐了好几昼夜。他们一间包房里装了三十万个。真的是人摞人。所有的人都在不断地挣扎、搏斗。而一九四六年秋,H·B·季莫费耶夫一列索夫斯基从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去莫斯科,包房里竟有三十六人之多。整整几昼夜他悬在人丛里,脚不沾地。后来开始死人——死尸是从人们的脚底下拖出去的(诚然,不是马上拖走,而是过了一天以后)——这才松动了一些。他这次去莫斯科全程用了三个星期。(可是到了莫斯科,发生了一件奇迹之国的奇迹,季莫费耶夫-列索夫斯基由军官们亲手抬出车厢,用小卧车接走了:原来把他搞来是为了要他推动我国科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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