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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24)

  战争结束五年以后,囚犯的各条水流终归流进了河床(或许仅仅是因为内务部扩大了编制?)。部里对数以百万计的积案进行了清理,从此每个犯人随附一包装在密封纸袋里的监狱档案,纸袋上专门为押解队做了一个切口,把押解路线露在外面。(除了押解路线,让押解人员知道更多的事情是没有好处的;档案内容对他们可能起腐蚀作用。)如果你躺在中铺上,又会倒着认字,当中士正好在你旁边停留的时候,也许你能碰巧窥认出谁谁将押往克尼亚日-波戈斯特,而你则是去卡尔戈波尔的。

  唉,现在心里更增加了烦恼!——卡尔戈波尔劳改营怎么样?谁听说过?那儿的一般作业是什么活儿(有些一般作业是要人命的,有的稍轻一些)。那儿是个阎王殿?不是吗?

  你怎么搞的,怎么出发时慌里慌张地没有给家里人捎个信?他们这会儿还以为你仍是在图拉附近的斯大林诺戈尔斯克劳改营里呢。如果你确实很心急,又确实很灵活,也许你能完成这个任务:谁身上或许藏着一厘米长的一截铅笔芯,谁或许有一张揉皱了的纸片。小心别让走廊上的押解员发现。(可是又不许脚朝走廊躺着,只许头朝走廊。)你弯曲着身子,脸扭向另一边,在车厢的晃动中给家里人写封信吧。告诉他们你突然被从原地提走,现在正在途中,到新地方以后可能一年只准写一封信,叫他们有个准备。你把信叠成三角形,上厕所时带去碰碰运气:说不定正好在进站前或刚一出站后让你们去解手,说不定押解员会在通过台打瞌睡,这时赶快踩踏板,找开下粪洞,用身子做掩护,把信捅进洞口!它会沾上尿和粪,但是可能通过洞口掉在轨道中间。甚至可能干干净净地蹿出去,被车下的气流卷起,打着旋儿落到轮子下面或者竟能躲过轮子而飘到路基的堤坡上。也许它将永远留在这里,直到来一场雨,下一场雪,直到它碎烂。也许会被人的手拣起。如果碰上这个人不是思想进步的,他会把地址写清楚,把字迹描整齐,或者另装一个信封。——瞧,这封信兴许就能收到。这种信有时确有送到的——盖着欠资戳,磨破了,泡湿了,揉皱了,但是传来了清晰可闻的痛苦的心声……

  但更好是——你们要尽快地不要再当这种所谓的“福来儿”——可笑的新手、冤大头、牺牲品。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你们的信寄不到。就算寄到了,也不会给家里带去欢乐。既然你们进入了这个史诗的国度,就不要再用小时和昼夜衡量你们的生命。这里的进来和出去间隔着几十年、四分之一世纪。你们永远回不到你们原来的世界!你们越快地习惯于没有家,家里人越快地习惯于没有你们,那就越好,越轻快。

  尽可能少有东西,免得为它们担惊受怕。不要有手提箱,省得押解队在车厢门口把它砸烂(每间包房要装二十五个人,你处在他们的地位能想出什么别的法子?)。不要有新皮靴,不要有式样新颖的便鞋,不要有毛料外衣:这些东西或在“泽克车厢”里,或在“乌鸦车”里,或在递解站的接收室里,反正都会被偷光、拿走、抢光和换掉。自己拱手交出去——屈辱将啃啮你们的心。让人家动武抢去——你们要为自己的财物落得嘴角流血。这些厚颜无耻的嘴脸,这种侮弄嘲笑的架势,这些两条腿的畜类令你厌恶——但是因为拥有私产并且为了它们浑身发颤,你们不就丧失了观察和理解这类现象的难得机会吗?你们以为基普林和古米列夫彩笔描绘的那些海上走私贩、海盗、伟大的私掠船船长不是跟他们一类的盗贼吗?他们正是这类人……在罗曼蒂克的文学画面里他们是令人神往的,为什么在这里却令你们厌恶呢?

  也要理解他们!监狱就是他们的老家。不论当局怎样慰扰他们,不论怎样减轻对他们的惩罚,不论怎样对他们实行大赦——内在的命运引导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这里来……。群岛立法的第一个字不就是为他们而写的吗?在我国,私有权即使在狱外也曾一度被有效地取消了(后来取消者本人也爱上了占有)—一为什么在监狱里反倒要容忍它?你手脚太迟缓了,你没有及时地吃掉你的咸肉,你没把砂糖和烟草与朋友们分享——现在盗窃犯们便来翻你的行头,以便纠正你道义上的错误。丢给你一双穿烂了的鞋窝子,换走你的样式讲究的长筒靴。用一件油污的旧褂子换走你的绒绒衫。这些东西在他们手里也呆不久:你的靴子只能顶五次牌局的输赢。绒线衫明天就转手出去换一公升伏特加和一串香肠。一天以后他们将和你一样一无所有。这是热动力学的第二定律:一切差别都趋向均衡,趋向消失。

  勿有!勿有一切!佛陀、基督、斯多噶学派、西尼克学派都这样教导我们。贪心不死的我辈为什么总是不能领悟这个浅显的教诲?我们不理解财产将毁灭我们的灵魂吗?

  既然发了一条成鲜鱼,就让它捂在你的衣兜里直到下一个递解站吧,省得在车上央求喝的。一次发给了两天的面包和砂糖吗?那就一次吃掉吧。这样谁也偷不走了,省心了。你就会像天上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

  要拥有那些你永远可以随身携带的东西:要懂得各种语言,要了解各国情况,要知道各种人,让记忆成为你的行囊。记住一切!记住一切!只有这些痛苦的种子也许会有一天萌动和发芽。

  向四周看看吧——人们在你周围。也许你今后的一生将时常回忆起其中的一个,并且将因为没有抓紧机会问清他的经历而追悔莫及。自己少说些——听到的会更多。无数人的生命的缕缕细丝从群岛的一个岛屿伸延向另一个岛屿,它们仅仅在一夜之间,在这样的隆隆作响的半明半暗的车厢里面交织,然后便永远分离。倾听它们微弱的嗡嗡声和车厢下面节奏均匀的撞击声吧——须知这是生命的纺锤在嗒嗒地转动。

  有什么希奇古怪的故事在这里听不到!有多少令人捧腹的笑话!

  请看栅栏旁边那个好活动的年轻法国人。他为什么老在那儿打转?他对什么那样惊奇?去对他解释解释!同时不妨详细问问他是怎么进来的。有一个人懂法国话,于是我们知道了:他叫马克斯·桑代尔,法国士兵。他在外面——他的甜蜜的法兰西——的时候也是这么爱到处钻,好奇。人家客客气气地告诉他,不要在俄国遣返中转站旁边打转,可他偏赖在那儿不肯走。这时候俄国人便请他喝酒,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记事了。等他醒来,已经躺在飞机舱内的地板上。他发现自己穿着红军制服,押解员的皮靴踩在他身上。他们现在宣布判了他十年劳改。这……当然一定是一场恶作剧,将来能解释清楚的,是吗?哦,是的,亲爱的,能搞清楚,等着吧1(后来他在劳改营里又被判刑,二十五年,一九五七年才从奥泽尔拉格获释。)这类事情在一九四五——四六年不算希奇。

  以上是法俄故事,再请听一个俄法故事。不,哪里!应该说是一个纯俄国的故事,因为除了俄国人谁能捣得了这种乱?我国历史上各个时代都出现过一些“容纳不下的人”,如像苏里科夫画中的别廖佐沃的小屋容纳不下的缅希科夫那样的人。这位伊万·柯维尔钦科虽是个中等身材的精壮汉子,但仍然是哪里也容纳不下的。原因是小伙子长得白里透红,像牛奶里滴了血,偏巧魔鬼又在里面搀进了烧酒。他挺爱聊自己的事迹并且拿自己逗乐。他说的那些故事可以称为珍品,真值得一听。诚然,你好长时间也猜不出,他究竟是为什么被捕的?为什么算是个政治犯?不过也用不着把“政治犯”这块牌子当作什么光荣标记。拿什么耙子把你楼进来不都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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