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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28)

  国防航空化学建设后援会官员退休上校卢宁一九四六年在布蒂尔卡监室里说了一件事:三月八号,在由莫斯科市法院解赴塔干卡监狱的途中,一群盗窃犯在“乌鸦车”里当着他的面轮奸了一个正准备结婚的姑娘(车里面的其他人对这件事都默不作声,袖手旁观)。这个姑娘是当天早晨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自己到法院来的,还特意地打扮得漂亮一些(她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受到审判,其实这是她的上司为了报复她不肯和他姘居而捏造的罪名)。“乌鸦车”开动前半小时,按照有关法令给姑娘判处了五年。她被推进厂“乌鸦车”,于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约在经过花园环行路的时候(“请饮苏联香槟”),被变成了一名营妓。怎么说才对?仅仅是盗窃犯干的?不是狱吏吗?不是她的那个上司吗?

  还有盗贼式的温存:姑娘被强奸后还遭到洗劫。他们扒掉了她今天穿来想让审判员们入迷的漂亮皮鞋和上衣,转手就给了押解员。押解人员把车停下来,下去买了优特加送回车里,因而盗窃犯们又用姑娘的钱痛饮了一场。

  进了塔干卡监狱,这个姑娘痛哭流涕地向当局告状。军官听完了以后打了个哈欠说:

  “国家不能为你们每一个人提供单独的交通工具。我们不具备这个条件。”

  不错,“乌鸦车”的确是“群岛”的“瓶颈”。如果说“泽克车厢”里不具备把政治犯和刑事犯隔开的条件,那么“乌鸦车”里更是不可能把男犯和女犯隔开。而且怎么能要求盗贼们不利用两个监狱之间的空隙过一次“十足的生活”呢?

  如果不是有盗窃犯的话,那么应该感谢“乌鸦车”给予我们和女人们相遇的短暂的机会。在监狱生活中,除了这里,还能在什么地方见到、听到和接触到她们?

  一九五0年有一次把我们从布蒂尔卡运往火车站。坐得很松快,一辆有长凳的“乌鸦车”总共才装了十四个人。全坐好以后,忽然又推进一个女的。她紧挨车门坐下。起先她是很害怕的,因为和十四个男人同坐在一个黑匣子里面,在这里她是得不到一点保护的。但是说过几句话以后,她明白了这里全是自己人,全是五十八条的。

  她自报了姓名:列宾娜,上校的妻子。她是紧随她的丈夫之后被捕的。忽然,一个根据年纪和瘦小的外貌看起来顶多是个中尉的沉默寡言的军人开口问她:“请告诉我,你跟安东尼娜·伊万诺夫娜在一块坐过牢吗?”“怎么,你是她的爱人奥列格?”“是。”“是伊万诺夫中校吗?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是。”

  这一声“是”里面包含了怎样的感受啊!它发自哽噎的喉头,它流露的更多是对音讯的恐惧而不是快乐。他移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夏日的模糊暗淡的光斑透过两扇后车门上的两个窄小的栅孔射进车斗,随着汽车的行进在车内闪动,在这个妇女和中校的脸上闪动。“侦查期间的四个月我同她蹲在一个监室里。”“现在她在哪儿?”“那时候她一心惦记着您!她对自己的案子一点也不在乎,只是为您担心。起先怕您也被他们抓进来。后来盼望您能得到比较轻的判决。”“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怨恨自己连累了您。她太难过了。”“现在她在哪儿?”“您千万别害怕,”列宾娜已经像对待亲人一样用手贴在他胸前,“她经不起这样的紧张。他们把她送到别处去了。她有点……您明白了吗?精神失常……”

  在六条行车线的大马路上,一团用钢板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的风暴如此平静地向前行驶着。它遇到红灯就停下来,要拐弯的时候就给信号……

  我和这位奥列格·伊万诺夫是刚刚在布蒂尔卡相识的。经过是这样:他们把我们关进了监狱交接处的隔离室,正在把我们的东西从保管室里取到这里来。他和我同时被叫到隔离室的门口去。在开着的门外的走廊里,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灰大褂的女看守员在翻他箱子里的东西。一块不知道怎么保存下来的金黄色的中校肩章被抖落在地上。她自己也没有在意地一脚踩在那上面的两颗大金星上。

  她用皮鞋践踏着它,好像专门为了拍摄特写镜头。

  我指给他看:“请注意,中校同志!”

  伊万诺夫的脸色阴沉下来。要知道,他当时还保留着“公安机关是清白无瑕的”这个观念。

  现在又听到了关于妻子的事情。

  这些都是需要他在一个小时之内装进脑子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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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群岛之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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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在一张大桌上铺开我们祖国的大幅地图。请在所有的首府,所有的铁路枢纽,所有铁路线与河道、河道与土路联结处的转运站打上粗大的黑点。这像是什么呀?莫不是整张地图都落满了传播病菌的苍蝇?告诉你吧,你们得到了一张宏伟的“群岛港口分布图”。

  诚然,这不是亚历山大·格林招引我们去的迷人的港口,那里人们在小酒馆里喝朗姆酒,向漂亮的娘儿们献殷勤。这里也没有温暖的蓝色海洋(这里洗澡水规定一人一公升。为了方便,四个人的四公升合倒进一个盆里,请一块洗吧!)。但是其他方面的港口罗曼蒂克——肮脏、臭虫、粗话、胡闹、语言混杂、斗殴——这里是绰绰有余的。

  没有经历过三五个递解站的犯人是少见的;很多人能记起十来个,而古拉格之子们能够毫不费力地数出半百。只不过它们在人们的记忆中混成了一团,因为它们彼此雷同:毫无知识的押解队;昏头昏脑的根据案情的点名;在烈日下面或者在秋季的严寒中的长久的等待;更长久的脱光衣服的搜身;不讲卫生的推头;冰冷溜滑的浴室;臭气熏天的厕所;散发霉味的走廊;永远拥挤憋闷并且几乎永远黑暗潮湿的监室;地上或板铺上贴在你两边的人肉的暖气;木板钉成的枕头的棱脊;夹生的、几乎是流质的面包;好像用青贮饲料煮成的菜汤。

  如果谁有准确的记性,能够分别回想得起每一个地方,那么这个人就不必在国内旅行了,因为根据递解站他已经熟悉了全国的地理。新西伯利亚城?知道,去过。棚屋很结实,是用粗原木搭的。伊尔库茨克?那儿的窗户是分几次用砖头砌严了的,还能看出沙皇时代的老样子。每次砌的砖都不连接,中间留下了细缝。沃洛格达?对了,是一座有塔楼的古老建筑。厕所是上下间。楼板朽了,楼上厕所往下漏水。乌斯满吗?那还用说!臭烘烘的牢房,虱子都满了,是圆拱屋顶的古式结构。监室里头填的可实在啦:每当犯人起解的时候,队伍能拉半个市区长,你简直想象不出是怎么装在里面的。

  最好不要对这样一个行家说你们知道还有一些城市是没有递解站的,不要去惹恼他。他会向你确切地证明,这样的城市是不存在的,而且是他说得对。萨里斯克?解犯在那里是关在暂羁室,和受侦查人关在一起。每个区中心都是这样办。这跟递解站有什么不同?在索里-伊列茨克吗?有递解站!在雷宾斯克?设在修道院的第二监狱是干什么的?哦,那里可安静啦。院子是石板铺的,空荡荡的,古老的石板长满了青苔。洗澡房的水桶是木头的,挺干净。赤塔吗?第一监狱。在纳乌施基?那儿不是监狱,是个递解劳改营,都一样。在托尔日卡?也设在修道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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