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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39)

  说到这里,机灵的读者不用作者提示也可补充一点:盗窃犯在货舱里占据着最上面的一层,靠近舱口的地方——换句话就是靠近空气和光线的地方。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可以充分地享受分发面包的特权。如果这一趟旅程条件特别困难,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摔掉神圣的拐杖(换句话说就是夺走灰色牲畜——政治犯—一的口粮)。贼骨头们在漫长的旅途中用打牌消磨时间。赌博用的纸牌是自己做的。可是赌注的本钱却是靠搜查“福来儿”搞来的。他们选定舱内某一地段,对躺在那儿的人实行逐个搜身。搜来的东西在一段时间之内是在他们中间根据牌局的输赢反复倒手的。最后全都会“浮”到顶上去,脱手给押解队。对了,读者现在什么全能猜到:盗窃犯和押解队是挂着钩的。押解队或者把赃物留给自己,或者在码头上卖掉,然后给盗窃犯们带来吃的作为报酬。

  有反抗吗?有,但是很少见,流传下来一个事例。一九五0年,在一艘与上面所讲的情况差不多只是稍大一些的驳船(是一艘海船)里面,在由符拉迪沃斯托克驶往萨哈林岛的途中,七名手无寸铁的年轻的“五十八条”犯人对盗窃犯(这是一批“母狗”)进行了反抗,对方总共有八十来个人(其中照例会有人带着刀子)。还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三·一门”递解站里面,这批“母狗”就曾对犯人们实行过一次搜身。他们搜得非常彻底,一点不比狱卒们干得差劲。他们熟知一切的隐藏办法。但是不管怎么搜,要发现一切公办不到的。他们明白这个,所以在船舱里面假意宣布:“有钱的可以买马合烟!”米沙·格拉切夫拽出了缝在棉坎肩里的三个卢布。“母狗”沃洛吉卡·塔塔林朝他喊:“喂老鸹的死尸!你不交税啦?”说完就跳过去夺。可是陆军准尉帕维尔(姓氏没有传下来)一把推开了他。沃洛吉卡·塔塔林用手指头分成“两股叉”去戳帕维尔的眼睛,帕维尔把他撂倒在地上。立刻就有二、三十个“母狗”拥了过来。前陆军大尉施帕科夫;谢廖沙·波塔波夫;沃洛尼·列乌诺夫,沃洛甲·特列久兴(这两个人也是前陆军准尉);还有瓦夏·克拉夫左夫等人挺身而出,毅然站到格拉切夫和帕维尔身边。结果如何?仅仅是互相献了几拳就了事。不知道是贼骨头们祖传的真正的怯懦(他们总是用虚张声势的果敢和满不在乎的放肆把它遮掩起来)现了本相,还是因为附近有哨兵(事情发生在舱口下面)妨碍了他们。他们现在需要保存实力,因为他们此行负有一项更加重要的社会使命——从正经盗贼手里夺取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递解站(就是契诃夫曾经描写过的那一个)以及萨哈林建设工程(夺取的目的当然木是为了建设)。总之是他们退却了,仅仅限于虚声恫吓,说:“要把你们变成一堆垃圾!”(架没有打起来,谁也没有把这几个小伙子变成“垃圾”。这帮“母狗”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递解站遇到了麻烦:那地方已经被正经盗贼们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了。)

  开往科雷马的海船,在一切方面都和驳船很相似,只是规模大一些。不管多么奇怪,一九三八年乘坐由“克拉辛”号破冰船开路的“珠尔玛”、“库鲁”、“汉瓦工程”、“第聂伯工程”等几艘旧套鞋似的破船被遣送到科雷马去的那一批犯人(即有名的“克拉辛远征队勾当中,今天竟有几个人还活着。这几艘轮船的寒冷肮脏的贷舱也是分作三层,但是在每层上面又用树村搭成了双层的统铺。并不是到处一片漆黑,有的地方点了几盏油灯。允许犯人们以隔舱为单位上甲板放风。每条船装三四千人。一次航程要用一个多星期,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领的口粮在路上就发了霉,因而一天的口粮定量由六百克减少到四百克。还供给成鱼,至于饮用水……。是的,是的,没有什么可幸灾乐祸的,在水的问题上我们的确存在着暂时的困难。与内河递解比较起来,这儿还增加了风暴和晕船。精疲力竭的人们呕吐不已,已经没有力气从呕吐物中站起来,整个舱板覆盖了一层令人作呕的秽物。

  旅途中还有一段政治性插曲。船队要通过拉彼鲁兹海峡”,和日本列岛距离很近。这时候轮船了望塔上面的机关枪消失了,押解队换上了便服,舱口紧闭,禁止上甲板。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时就早有远见地在船舶文书上注明了船内装载的……不,上帝保佑,决不是犯人,而是应募去开发科雷马的工人。许多日本小汽船和木船在部队周围转来转去,一点没有产生疑心。(另一次,一九三九年,“珠尔玛”号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盗窃犯们跑出货舱潜入了财物保管室,抢光了东西,放了一把火。这时候船恰好在日本附近。“珠尔玛”号浓烟滚滚,日本人要来救援,但是船长拒绝了他们。他甚至没有下令打开舱口!离开日本较远以后,被烟呛死者的尸体全扔进了大海,烧焦了的半腐烂食品后来移交给劳改营充当犯人的口粮。)

  自那以后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国际公海上运输的似乎已经不再是犯人,而是苏联公民。但是有多少这样的事例:苏联人遇到海难的时候,拒绝外国救援,原因仍是这种冒充为民族自豪感的封闭性。宁愿让鲨鱼把我们吞进肚里,也不能接受你们的援助之手!封闭性——这是我国的毒瘤。

  船队在马加丹港外被封冻在水里。“克拉辛”号也无能为力(还远远不到航行的季节,但是他们急于往那里输送劳力)。五月二日。犯人们被卸到离海岸还有一段距离的冰上。当年马加丹的悲惨景象展示在来客们的眼前;死气沉沉的山岗,没有乔木,也没有灌木,更没有鸟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间小木房和一座远北建设工程局的两层楼房。然而他们却受到远建局乐队的欢迎。因为当局这时候还在继续表演着“改造”的闹剧,换句话说是做出副样子,好像他们不是运来一堆为盛产黄金的科雷马铺路的白骨,而是一批将来还要回到创造性生活中去的暂时受隔离的苏维埃公民。乐队演奏着进行曲和圆舞曲。一群受尽折磨、半死不活的人们排成灰色的长队在冰上蹒跚行进。他们拖着从莫斯科带来的东西(这一支庞大的政治犯队伍在路上几乎还没有遇到盗窃犯),背着另外一些半死不活的人——风湿病患者和失去双腿的残废(对没有双腿的人也同样判刑)。

  但是,我发觉我又要重复;写下去将是乏味的,读下去也将是乏味的,因为读者预先就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将会用卡车把他们装运到几百公里之外,然后还要押着他们步行几十公里。到达目的地以后他们将开辟一些新的劳改点,而且到达后一分钟之内就必须出工。吃的将是鱼和面粉,是和着雪一起吞咽下去的。睡的将是帐篷。

  是的,不错。但是头几天他们暂时被安置在马加丹,住的也确是北极帐篷。在这里他们还要受到一次体检,也就是要他们脱光衣服,根据每人臀部的状况确定他是否适宜于劳动(检查的结果一定是全体都合格)。当然还要把他们带进洗澡房,命令他们把皮面大衣、罗曼诺夫羊皮大衣、毛线衣、高级毛料西服、毡斗篷。长筒皮靴、长筒毡靴留在洗澡房的脱衣室(要知道这一批来的人不是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而是党的上层人物—一报纸编辑、托拉斯和工厂的经理、省委负责干部、政治经济学教授等等。所有这些人在三十年代初对于高档商品已经很懂行了)。“那由谁来看管呢?”新来的客人们疑惑地问。“快去吧,谁希罕你们的东西?”澡堂服务员显出受侮辱的样子,“进去,放心洗去吧!”于是他们就进去洗澡了。然而出口却是另一个门。出门的时候每人在那里领到一条黑布裤子和一件军便服上衣、一件没有衣兜的劳改营棉背心、一双猪皮鞋。(哦,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与你原先的生活的诀别——也就是和你的头衔、职位、尊荣的诀别!)“我们的东西呢?”他们哀号了。“你们的东西——留在家里了!”一个首长模样的人朝他们大声呵叱。“劳改营里什么东西也不属于你们。我们劳改营里是共产主义!带队的,开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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