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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87)

  那里传来的每一个声音和农村的静止状态本身,使我的灵魂渐渐地获得了神圣的安宁。我确信无疑地知道,如果此时对我说:现在给你自由!但是一直到死你都必须住在这个农村里!放弃城市以及整个世界,你的天外飞来的愿望,你的信念,真理——放弃一切,永远住在这个农村里(但不是做一个集体农庄在员!),每天早晨看着太阳,听听鸡叫。同意吗?——噢,不仅仅是同意,而且,上帝啊,请赐给我这样的生活吧!我感觉到劳改营我是经受不住的。

  从我此刻看不到的工厂的另一面传来客运列车沿尔热夫铁路隆隆而过的声音。取土场里的人们叫喊:“杂役列车。”每一趟列车人们都熟悉,根据它们来计算时间。“杂役列车”——这是差一刻九点。九点钟会从劳改营里把杂役们——包括办公室人员和当了官的——单独地,不按照倒班的时间,带到砖厂来劳动。大家最喜爱的一趟列车是一点半的外号叫“供养人”的那一次。它开过去以后我们很快就要收工,回去吃午饭。

  我的女上司——犯人奥丽加·彼得罗夫娜·马特罗宁娜是和杂役们一起来的。有的时候,如果她对工作实在放心不下,就专门叫人押着,提前到厂里来。我叹着气走出我隐蔽的地点,沿着轨道走向湿压厂——去报告工作。

  整个制砖厂分成湿压和干压两个分厂。我们的取土场只为湿压厂服务,湿压厂的负责人就是马特罗宁娜,硅酸盐工业工程师。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工程师,我不知道,但为人很琐碎,固执。她是那些不可动摇的思想纯正分子中的一员,这类人我在监室里已经遇到过不多的几个(这种人一般地不多),然而我自己却没能在他们的高峰上坚持住。按照“大写字母条文”她是属于(反属)类,作为被处决者的家属她经过特别庭得到了八年。现在正蹲完她的最后几个月。诚然,整个战争期间没有释放过政治犯,她也得等到所谓“特别指令”下来以后才能出去。但是这也没有给她的精神状态投下任何阴影;她在为党工作,在外面也好,在劳改营里也好,都没有什么要紧。她是从稀有动物保护区出来的。她在劳改营里裹着红色的而且从来是红色的三角头巾,尽管她已经年过四十(在厂里没有任何一个劳改犯丫头也没有任何一个自由人女共青团员带这样的三角头巾)。对于丈夫的被枪毙和本人蹲过的八年她不感到丝毫怨恨。所有这些不公正的事,照她的意见,是个别雅戈达分子和叶若夫分子干出来的,而在贝利亚同志主管下,现在抓人都是没错的。看到我穿着苏维埃军官的服装,她头一次见面就对我说:“那些把我关进来的人现在确实看到了我的正统性!”不久以前她给加里宁写了一封信,她把信里的这些话念给所有愿意听或被迫听的人:“长期的监禁没有摧折我为苏维埃政权、为苏维埃工业而斗争的意志。”

  不过,当阿基莫夫来向她报告盗窃犯不听她指挥的时候,她没有亲自去向这些社会亲近分子们解释他们的行为对工业的危害性,反倒呲了他一句:“那就该强迫嘛!任命您就是为了这个!”阿基莫夫挨了摸,她并没有进一步去斗争,而是给劳改营写了个要求:“请勿再将此类人员带往我处。”她手下的年轻姑娘们在厂里像自动机器似地工作八小时:在传送带旁边连续不断地做八小时的单调的动作,她对这种情况漠然视之。她说:“有什么办法?要实行机械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部门。”昨天,星期六,传闻说今天又不让我们过礼拜天了(真的没让过)。充当自动机器的年轻姑娘们像一群小鸟似地围住了她,向她诉苦说:“奥丽加·彼得罗夫娜!当真又不给礼拜天吗?这可是连着三次了!战争都结束了!”她裹着红色的三角头巾,把那副干巴巴的、阴沉沉的、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面孔往上一仰:“丫头们,我们怎么能够过礼拜天?!莫斯科的建筑正在停工待料,等着我们的砖头!!”(这意思是她当然不知道我们的砖头具体要运给哪一项建筑,但是她用思想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广义的伟大建筑,而姑娘们却低贱地想要洗洗涮涮。)

  马特罗宁娜需要我这个人是为了把一班时间内的车数翻一番。她对人力、主斗车的完好状况、砖厂的吞入能力都不做计算,只是要求——翻一番!(一个不懂行的外来人除了使用他的拳头,还有什么办法把车数翻一番?)我没有翻一番,并且总的说在我领导下产量一车也没有改变。于是马特罗宁娜当着巴林诺夫和当着工人的面毫不容情地责骂我。她这老娘儿们脑袋连一个最次的军士都知道的事情也不懂:当着普通战土的面,连骂一个上等兵都是不允许的。一次,当我终于承认了自己在取土场上的完全失败,从而承认了自己没有领导能力之后,我去找马特罗宁娜,尽可能委婉地提出请求:

  “奥丽加·彼得罗夫娜!我的数学很不错,我算得很快。我听说您的工厂里需要一个会计。要我当吧!”

  “会计?!”她气愤了,她的硬梆梆的面孔变得更阴暗了,红色三角头巾的尖角系在她的后脑勺上。“当会计我随便派一个姑娘都行,我们需要的是牛产指挥员1你一班欠交了多少车?快去吧!”她伸直手臂,像新的雅典娜·帕拉司一样,把我派回了取土场。

  又过了一天,取土场工长的职务被撤销了,我被免职,但不是简单免职了事,而是报复式的。马特罗宁娜叫来巴林诺夫,命令他说:

  “叫他拿铁锹干活,眼睛盯着他!要他一班装六车!叫他出点汗!”

  当下我就穿着一身我引以自豪的军官制服去挖土了。巴林诺夫挺高兴,他预见到了我的垮台。

  如果我对于劳改营里各种事件之间的隐蔽的和十分警觉的联系理解得更深入一些,我本可以在昨天就能猜到自己的命运。在新耶路撒冷的食堂里有一个单独的发饭窗口,是供应工程技术人员的,工程师、会计……以至皮鞋匠都从那儿取饭。在被任命为取土场的工长以后,由于渐渐掌握了劳改营生活的要领,我每次吃饭都跑到这个窗口旁边并且从这里要饭吃。大师傅们犹豫不定,说工程技术人员名单上还没有我,但是每次仍是发给了我吃的,后来甚至二话都不说了。事后我认真想了一下——当时我在伙房人员眼里还是个问号:刚一来到,马上抖了起来;态度高傲,穿着军服到处跑。这样的人说不准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当上主任派工员或者劳改营的主任会计,或者医生(在劳改营里一切都是可能的!!),到那个时候他们将会在我手心里摸着。虽然实际上砖厂还只是在考验我,什么名单都还没有把我列进去,伙房为了以防万一仍是供应我工程技术人员的伙食。但是,在我垮台前一天,当厂里还不知道的时候,伙房已经全知道了,冲着我的脸砰的一声把小窗口关上:我原来是个不值钱的“福来儿”。在这个小小的插曲里可以闻出劳改营世界的空气。

  靠衣着显出自己与众不同——这种如此普遍的人的愿望实际上是在揭露我们自己,特别是在敏锐的劳改营的眼光里。我们觉.得我们是在穿衣服,而实际上是在把自己脱得精光,把自己的真实价值拿出来给人看。我当时不懂,我的军装跟马特罗宁娜的红色三角头巾是半斤八两。隐在幕后的目不转睛的监视者看清了这一切。于是某日派了一名值日人员来找我。中尉要见您,请到这儿来,请进这个单独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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