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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197)

  在闲工夫多的地方,如肯吉尔,小坟头上还插一根小木柱,由堂堂的登记分配科代表亲笔在木柱上写明火葬人的财产帐号。不过在肯吉尔也有人暗中搞破坏:他们向死者的母亲和妻子指出掩埋的地点。这些娘儿们老去哭坟。于是斯捷普拉格的上校劳改营长切切夫同志下令甩推土机把木柱统统推倒.把坟头推平,谁让这些娘儿们不知道感恩呢。

  女读者啊,你的父亲,你的丈夫,你的兄弟就是这样人士的。

  一个土著居民的路途到止为止,他的日常生活到此结束。

  不过帕维尔·贝科夫说:

  “蹬腿以后没过二十四小时,你别以为什么事都完了。”

  “喂,伊万·杰尼索维奇,咱们生活里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到?”

  “咳!还没开头呢。蹲多少年,就能讲上多少年。押解队士兵怎样开枪打死那些出列弯腰拣烟头的……,残废人怎样在厨房里吃生土豆:等煮熟就捞不着了……,茶叶在劳改营里怎样当钱使,怎样沏酽茶——一杯里放五十克茶叶,喝了脑子里就产生幻觉。不过干这种事的多半是窃贼,他们用偷来的钱向自由人买茶叶。”

  犯人一般怎样生活?……没有用沙土拧成绳子的本事(不会取巧),一天也活不了。犯人连做梦都必须考虑他第二天该怎么要滑。搞到什么东西,摸到什么门道,别作声!别作声!别人知道了就会给你使坏。劳改营里就是这回事:反正不够大伙用,想法够你自己用就行了。

  情形也许是如此,可是你说劳改营里就没有人们之间一般的友谊了?有的,既有旧谊——同案犯、在外边结识的同伴,又有新交。两人情投意合,便无话不谈,结成搭档。有什么一块用,缺什么对半分。固然保命的口粮是各吃各的,但凡是别的路子搞来的东西都合在一只小锅里煮,从一只小锅里舀着喝。

  有短期搭伙的,也有长期结合的……有的是基于一片真心,有的是虚情假意。“教父”喜欢像游蛇一样钻进这类搭档之间。搭伙吃饭的时候,说悄悄话的时候,什么底都能兜出来。

  老犯人这么认为,前被俘人员也这么说:跟你从一只小锅里舀着吃的人正是出卖你的人。

  一部分也是事实……

  顶好的事不是结交男伴,而是结交女伴。

  娶个劳改营媳妇,女犯人。像俗话说的——“给个二等婚”。对年轻人是好事,因为可以找个地方跟她……过夜,让心里也轻松轻松。即使对年老的,体弱的也是好事。你弄到或挣到点什么,她给你洗干净,送进工棚,把衬衣放到枕头底下。没有人会笑话——这是合法的。她把吃的煮好,你们俩就并排坐在铺上吃吧。这种微温而稍带苦味的铁窗鸳鸯的生活甚至对于上了年岁的人也是特别合心意的。你透过小锅上的蒸气望着她,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正如你自己。你们俩人身上都是劳改犯的褴缕衣衫,你们的棉坎肩蹭满了铁锈、污泥、白灰、石膏、机油。你与她素不相识,没去过她的家乡,她的言谈话语也和我们“不是一路”。她在外边有子女,你也一样。她的男人留在外面,正跟别的女人胡搞;你的女人也留在外面,也没有守空房:八年,十年,谁不想生活呢。你监牢里的这一个却跟你拖着同一根锁链,并且毫无怨言。

  咱俩活在一起不是个人家,死了也不是公母俩。

  原配的老婆前来探监的事也是有的。有些劳改营在某些营长管事的时期曾允许他们在门房里坐上二十分钟。还有的能让他们在一间单独的小屋里住上一两夜,如果他能百分之一百五十地完成生产任务的话。可说真的这种会见纯粹是一剂苦药。既然还要过很多很多年才能跟她一起生活,现在用手接触她,跟她说这说那,究竟为了什么?男人的眼里晃着两个人影,跟劳改营老婆的关系比较明白:咱俩还剩下一菜缸子麦片了;听说下星期要发烧焦的砂糖;当然不会给白的,这些毒蛇们……钳工罗吉切夫的妻子来探监;他的相好恰恰头天在跟他亲热的时候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罗吉切夫骂娘了,因为妻子要来。他去卫生科请求用纱布把血印子缠上:我告诉她,我着凉了。

  劳改营里的女人都是什么样的人?有女贼,有荡妇,有政治犯,更多是触犯“法令”而关进来的温驯的女人。按照前面说过的“法令”,不断地以窃取国家财物的罪名把这些女人送进来。战时和战后的工厂是靠什么人填满的?全是一些姑娘媳妇。家里人靠谁养活?也是她们。可是拿什么养家糊口呢?要吃要穿就顾不上王浩如山。于是顺手拿点吧:酸奶油揣进衣兜,小面包卷藏进大腿缝,长筒袜子缠在腰里,更可靠的办法是不穿袜子进厂,在厂里抓一双新的穿上,回家洗出再拿到黑市上去卖。生产什么拿什么。乳房沟里塞进一团轴线。看门的全买通了,他们也得找门路活命呀。他们只随便在身上拍拍。可要是突然蹦出来个警卫,一搜身——那你为了一团狗屈不值的轴线就得去蹲十年!跟叛国罪一样多!为轴线进来的成千成万。

  个人工作条件许可拿什么就拿什么。纳斯奇卡·古尔金娜运气好,在行李车里工作。她看准了:咱们本国人死抠门,这些讨厌鬼为了一条毛巾能扇你耳刮子。所以她不动苏联人的箱子,只打扫外国人的。她说,外国人都想不起及时查看,一旦发觉了,也不会写控告信,只会吐口唾沫骂一句:这些俄国贼!照样回他的本国。

  老会计施塔列夫责备纳斯佳:“你这没睑没皮的,不知道害臊!怎么没惦记惦记咱们俄国的荣誉?!”她回敬说:“合上你那X嘴,老老实实呆着去吧!你自己怎么也没为胜利操点心呢?干吗把军官老爷们都放回家去配种呢?”(施塔列夫战时在医院当会计,拿军官们的人情,在填出院证明时多填治疗日期,以便他们去前方之前回一趟家。情节严重,原判施塔列夫死刑,后改判十年。)

  当然也有各种各样不幸的女人被关进来。有一个因诈骗罪被判五年:男人是月中死的,她到月底还没有交回他的粮本,银两个孩子一起用这个本儿买面包。邻居因眼红而告发了她。她在里头蹲了四年,因为大赦少蹲了一年。

  也有这样的事:房子炸毁了,老婆孩子炸死了,剩下一个男人。购粮本全烧了,可是这个男人神经失常,月底前的十三天一直没吃面包,也没去申请发本。人家疑心他把几个本全攥在手里。判了三年,蹲了一年半。

  “等一下,等一下,伊万·杰尼索维奇,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刚才说——女相好,‘结二等婚’,是吗?她跟你拖着同一条铁链,也不抱怨,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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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劳改营里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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