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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249)

  泽克总是作坏的精神准备,他就是这样活着,经常期待着命运的打击和妖魔的咬螫。相反,任何暂时的缓和。他都看成是当局的失察和错误。在这种经常期待灾难的状态中,也就逐渐养成着泽克的严峻的心灵,对自己的命运满不在乎。对别人的命运毫不怜悯的心灵。

  偏高平衡状态的情形,无论偏离到光明方面,还是偏离到黑暗方面,无论偏离到绝望方面,还是偏离到喜悦方面,在泽克身上都是很少见的。

  塔拉斯·谢甫琴科(还在史前时代曾在岛上稍作逗留)成功地表达了这种情形:“我现在几乎既没有忧愁,也没有欢乐。然而却有一种达到鱼类的冷血状态的精神上的平静。难道经常的不幸能使一个人这么脱胎换骨吗?”(致列宾娜的信。)

  正是。正是能够的。稳定的冷漠状态,对于泽克说来,是一种必要的防护,以便能够熬过岛上阴暗生活的漫长岁月。如果在群岛的第一年他不能达到这种黯淡无光的状态,那他通常就会死亡。达到了这种状态——他就能活下来。一句话:只要不死掉——准能变老油条。

  泽克一切感觉都变迟钝了,神经被截断了。他对自己的痛苦、甚而对部族的监护人加给他的惩罚、乃至几乎对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变得无动于衷,对周围人的不幸也不抱精神上的同情。什么人的呼痛或女人的眼泪几乎不能使他转过头来——反应迟钝到这个地步。泽克们对新来的缺乏经验的人,往往表现得冷酷无情,嘲笑他们的失策和不幸——但不要因此而严厉地谴责他们: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只不过是他们的同情心已经萎缩了,只有事情的可笑一面才是他们能看得到的东西。

  泽克中最流行的世界观是宿命论。这是他们的普遍的深刻特点。其原因在于他们的不自由的处境、对他们最近时期可能的遭遇一无所知以及实际上无能影响事件的进程。这种宿命论对泽克甚至是必要的,因为这使他能得到精神上的稳定。古拉格之子认为,最平安的途径是——听天由命。未来——这是装在口袋里的猫,既然弄不清它是怎么回事,也不能想象在各种不同的生活情况下你会碰到什么事情,所以不应过分顽强地去争取什么或者过分执拗地拒绝什么——不管是把你转到另一个工棚或作业班去,还是调到另一个劳改点去。也许这是好转,也许是逆转,但不管怎样,你总可以免于自怨自艾:就让你的处境变得更糟吧,但这不是你亲手造成的,这样你就能保持可贵的泰然自若感,不致忙手忙脚,不必逢迎讨好。

  在这种黑暗的命运下,泽克的对许多事情的迷信是很深的。其中之一与宿命论密切相连:如果你在找位置甚至追求舒适方面操心过了头,你必然会被递解出去而烧得焦头烂额。

  他们不仅把宿命论用于个人的命运,而且还用来解释事物的一般进程。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事件的一般进程是可以改变的。他们有这样的观念,群岛是永恒存在的,从前在群岛上情况还要糟些。

  但也许这里最有意思的心理转变是,泽克们把自己在得过且过的贫乏条件下的稳定冷漠状态看成是——乐观的生活态度的胜利。只要相继而来的不幸变得不那么频繁,只要命运的打击稍有减弱——泽克就已经对生活心满意足,并以自己的处世态度自豪。我们要是引用一下契柯夫的一段描写,读者也许会对这种离奇的特点更加相信些。在他的短篇小说《在流放中》,渡船夫谢苗·托尔科维伊这样表达这种感情:

  “我……活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能光着身子在地上睡觉,吃野草。但愿老天爷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这样的中活(重点系我所加——作者注)。我什么东西也不需要,什么人也不怕。我这么看我自己,没人比我更富裕更自由了。”

  我们的耳朵里今天仍听到这些惊人的言语:我们不止一次从群岛泽克们的嘴里听到这些话(感到奇怪的只是契阿夫从哪里弄来这些话的?)。但愿老天爷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你中意吗?

  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讲的是民族性格上的积极面。但对它的消极面,对某些似乎是与上面所讲的互相排斥和矛盾的令人感动的民族弱点,也不能闭眼不看。

  这个看上去是无神论的民族对于信仰越是满不在乎,不信仰的态度越是严峻(例如,《圣经》的一个论点“不要去审判人,你也就不会受审判”,他们完全以嘲笑态度对待,他们认为,受不受审判与此无关)——他们不顾一切的轻情态度的发作也就越厉害。可以这样来区分:在泽克看得清楚的短浅的视野内——他们是什么也不相信的。但是他们没有抽象的眼力,缺乏历史的盘算,所以他们就以野蛮人的天真相信任何一个远方的传闻,相信本地的奇迹。

  说明土著的轻信有一个早年的例子——这就是由于高尔基来到索洛维茨而产生过的希望。但是没有必要这样深究远索。在群岛上有一种几乎是固定的、几乎是普遍的宗教:这是对所谓“阿姆尼斯基娅”(大赦)的信仰。很难说明这是什么东西。读者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女神的名字,但这并不是女神的名字。这有点像是信基督教民族传说中的基督二次降世,夺目的光辉将降临人间,群岛的坚冰就会消溶,甚至各个岛屿也会溶化,而所有土著就会随着温暖的波浪漂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在那里,他们马上就会找到他们所亲近。喜欢的人。大概,这是对地上天国的稍加改头换面的信仰。这种信仰并没有得到过一次现实奇迹的证实,然而却很有生命力,很顽强。像其他的民族把自己的重要仪式同冬至和夏至联系起来一样,泽克们也神秘地期待着(总是徒然地)十一月和五月的最初一些日子联系起来。南风一吹到群岛,人们便窃窃私语:“大概将要大赦了!已经在开始了!”刮起严寒的北风——泽克们呵热气温暖着冻僵的手指,搓着耳朵,跺着脚相互鼓励说:“看来一定会有大赦了。不然我们都得冻死……的!(这里有一个不能翻译的词儿)显然——现在就会有了。”

  任何宗教的害处早就已经得到证明——这里我们也看到了它。这种对大赦的信仰大大削弱土著们的意志,使他们陷入不是他们所特有的爱幻想的状态中去。在这种幻想病大流行的时期,官家的要紧活儿完全从泽克的手中掉落下来——实际上所起的作用,同相反地听到关于“递解”的不愉快消息时所起的作用一样。而对于日常的建筑工程说来,最有利的是不让土著们发生任何感情上的偏差。

  泽克们还有一个民族弱点,这种弱点与他们的整个生活方式完全违反但却莫名其妙地保持在他们身上——这就是暗中的对公正的渴望。

  契诃夫在一个完全不属于我们群岛的岛上就曾观察到这种奇怪的感情:“一个苦役犯,不管他本人已经堕落和不公正到多么严重的程度,却最喜爱公正,如果他在地位比他高的人身上看不到这种公正,他就一年一年地陷入痛恨和极端不信任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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