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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259)

  尼娜·萨姆舍尔回忆她的父亲。他就是一九四二年在他渐近老境的时候被征召入伍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的劳改营里去当警卫的。家属也搬到他那里去了。“在家里父亲很难过地谈到劳改营里的生活,也谈到那里的好人。当父亲一个人看押一个作业班从事农业劳动的时候(这还是在战时——整个作业班由一个兵看押!这难道不是放松吗?),我时常到他那里去,他准许我和犯人们谈话。犯人们对父亲很尊敬:他从来不对他们说粗暴的话。他们请求,比方说,进商店,父亲就放他们去。而他们也从来不在他手底下逃跑。他们对我说:‘要是所有的押解员都像你爸爸这样就好了。’父亲知道许多坐牢的人都是无辜的。他很愤慨,但只是在家里说。在排里不能这么说,说这话是要被关进去的。”战争结束后他立即复员了。

  但也决不能把萨姆舍尔当做战时警卫队的标本。他以后的命运就证明了这一点;到了一九四七年,他本人就依照第五十八条被捕入狱了!一九五O年在濒死的状态中获准因病释放,五个月之后死在家里。

  战后这种松散的警卫还持续了一两年。不知怎么兴起来的,许多警卫队员谈到自己的服役,也都用起“刑期”这个字眼来了:“等到我服满了‘刑期’的时候。”他们懂得自己的职务的可耻,自己干的工作,在家里是说不出口的。在上面说过的那个奥尔客,一个警卫士兵故意从文教科里偷了一件东西被开除、判刑,但马上就遇赦出去了。士兵们都羡慕他:真想到办法了!好样的!

  H·斯托里亚罗娃回忆起一个警卫队士兵。在她一开始逃跑时,这个士兵就截住了她——并且替她隐瞒了逃跑的企图,她没有受到惩罚。还有一个是由于对被递解走的女犯的爱情而自杀的。在妇女劳改点里实行真正的严厉措施以前,女犯和押解队士兵之间时常发生友善的、良好的,有时甚至是爱情的关系。连我们这样的伟大的国家都没有办法在一切地方压碎善良与爱情!……

  战后年代的年轻新兵也没有马上变得合乎古拉格的要求。当弗拉季连·扎多尔内(以后还要讲到他)在内罗勃拉格的警卫队里造起反来的时候,他的同龄的同事们以很同情的态度对待他的反抗。

  自我警卫构成劳改营警卫史中的一个特殊篇章。早在革命后的最初年代就曾宣布过,自我看守是苏维埃犯人们的义务。在索洛维茨,这一条贯彻得大有成效,在白波运河及伏尔加运河土地上也广为采用。任何一个不愿意推手车的社会亲近分子都可以扛起一支步枪来对付自己的同伴。

  我们不断定说这是专门为了使人民道德腐化的魔鬼的计划。正如我们半个世纪的现代史中历来的情形:崇高的光辉理论和爬行的低贱道德好像很自然交织在一起,很容易互相转化。但是从老犯人的讲述里我们知道,“自我警卫”队员对自己的兄弟们是残忍的,他们力图巴结上司,保住警犬的职位,有时候用开枪打死来报私仇。

  不,请你告诉我,——有什么坏事教不会人民、人们、人类去做?……

  而且这在法律文献中已经指出来了:“在许多情况下被剥夺了自由的人们比正式的看守员能够更好地执行警卫营地和维持秩序的任务。”

  这段引文是摘自三十年代的,而扎多尔内也证实了四十年代末的情形:自我警卫队员对自己的同伴们十分凶狠,抓住一个形式上的理由就开枪把人打死。同时,在帕尔马,内罗勃拉格的一个惩戒派遣点,被关押的全是“五十八条”,自警队也是由“五十八条们”组成的!政治犯竟……

  弗拉季连讲了这样一个自警队员——库兹马,从前是司机,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一九四九年他因触犯五十八一10被判了十年。怎样生活?没有找寻到别的路。一九五二年弗拉季连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当了自我警卫队员。这种处境使他痛苦,他说他背不动步枪这个重担;去执勤的时候经常不装子弹。常常在夜里哭,骂自己是卖身投靠的小人,甚至想自杀。他的额头很高,面孔有些神经质。他爱好诗歌,常和弗拉季连到泰加森林里去读诗,过后又去扛步枪……

  他还知道一个像亚历山大·卢宁这样的自我警卫队员,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斑白的头发像花冠似地罩着额头,令人产生好感的善良的笑容。战争时期他是一名步兵中尉,后来当了集体农庄主席。他因为没有按区委的要求上交粮食,而是擅自分给了社员,被判了十年徒刑(按生活性条文)。这说明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把邻人看得重于自己!可是在内罗勃拉格却变成了自我警卫队员,甚至在普罗麦茹托奇纳亚劳改点点长手下挣到了减刑。

  人的限度啊!不论你怎样对它感到惊奇,你永远不能真正把它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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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营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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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臭肉不仅表面发臭,而且四周还包裹着一层发臭的分子云。群岛的每一个岛屿也是这样,它在自己四周造成并保持着一个发臭的地区。这个地区比群岛本身的范围更广,它是每一个岛屿的小营区和全国的大营区之间的媒介区、传送区。

  在群岛上产生的人与人的关系、风习、观点和语言等方面一切最有传染性的东西,按照世界上植物和动物组织渗透的普遍规律,首先渗出到这个传送区,然后扩散到全国。劳改营思想和文化中的那些值得进入全国文化的成份正是在这个传送区里自动地受到检验和挑选。当莫斯科大学新楼的走廊里哇哩哇啦地传出了劳改营里的用语,当一位首都的自食其力的妇女对生活的实质说出和劳改犯完全一致的见解,请你不要奇怪:这是通过传送区、通过营旁世界到达这里的。

  在当局试图(也许并不试图)通过口号、文教科、邮件检查部门和行动特派员改造犯人的思想的时候,犯人们却更快地通过营分世界改造着全国的思想。盗贼们的世界观首先征服了群岛,毫不费力地向外推移,占领了缺乏更有力的思想意识的一片空白的全苏思想市场。劳改营式的狠毒手段、人和人关系的残酷、拨人心上的冷漠的铠甲、对任何诚实劳动的敌视——所有这一切轻而易举地征服了营旁世界,随后又在整个的狱外世界中深刻地反映出来。

  群岛就是这样对造成了它的苏联进行复仇。

  任何一种残酷行为都不会白白过去而不给我们留下后果。

  我们追求便宜的东西,而结果总是付出高昂的代价。

  把这些地区、小镇、新村—一列举出来,差不多就等于复述一遍群岛的地理。任何一个劳改营区也不能独自存在,在它附近一定有一个自由人的居民点。有时候这个新村伴随着某个临时的伐木劳改点存在若干年,然后和劳改点一起消失。有时候它在这里生下根,得到一个名字、一个村苏维埃、一条铁路支线——于是它永远留下了。有时候由这些新村发展成著名的城市,如马加丹、杜金卡、伊加尔卡、杰米尔套、巴尔哈什、杰兹卡兹甘、安格连、泰谢特、布拉茨克、苏维埃港之类、这类新村并不仅仅是在荒蛮的边陲地带溃烂流脓,而且直接长在俄罗斯的躯体上,在顿涅茨和图拉的矿井旁边,在泥炭采掘场附近,在劳改农场附近。有时候整个区,如坦沙耶夫区,都受到感染,都属于营旁世界。当劳改营被注射进了一个大城市的身体,甚至是莫斯科本身——营旁世界也是存在的,但不是以新村的形式,而是体现在那些每晚乘无轨电车和公共汽车从营里散出而每早又集合到这儿来的那些个别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传染病的向外传播的速度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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