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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264)

  要没有犯人,谁能做出这些?劳改营怎么能是无利的?

  劳改营的独一份的有利之点就在于奴隶劳动的驯服性和它的廉价性——不,甚至不是廉价性,而是无偿性。因为购买一个古代奴隶毕竟是要付钱的,而购买一个劳改犯却分文不付。

  甚至在战后召开的劳改工作会议上,工业地生们也承认;“犯人们在后方的工作中,在争取胜利的斗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但是,在矗立于白骨之上的大理石纪念碑上,永远不会有人写上他们的被遗忘了的姓名。

  在赫鲁晓夫年代,他们为动员参加垦荒和西伯利亚的大工程而进行劳神费事、声嘶力竭的共青团动员时,终于明白了,劳改营是多么地不可代替啊。

  至于劳改营的自负盈亏问题,情况则不同。国家对这件事垂涎已久。一九二一年的《监禁场所条例》就已经张罗着要“监禁场所的维持费用尽可能从犯人劳动中得到抵偿”。从一九二二年起,某些地方执委会置自己的工农性质子不顾,表现出“非政治的事务主义的倾向”,具体说就是:不仅要求监禁场所自负盈亏,而且竭力从它们身上为地方预算榨取利润,实现自给有余的经济核算。一九二四年的《劳动改造法典》同样要求监禁场所自负盈亏。一九二八年在第一次全苏惩治工作者会议上提出了一项坚决的要求,即“整个监禁场所企业网”必须“把国家为监禁场所支付的费用偿还给国家”。

  很想很想拥有一些可爱的劳改营——并且是免费的!从一九二九年起,全国所有的劳动改造机关都列入了国民经济计划。而从一九三一年一月开始,明令规定俄罗斯联邦和乌克兰全部劳改营和教养所实行彻底的自负盈亏制。

  结果呢?自然是立即收效!一九三二年法学家们胜利地宣布:“劳动改造机关的开支逐渐减少(这是可以相信的),而被剥夺自由者的生活条件则逐年改善。(?)”

  如果我们不是后来亲身体验过那个生活条件是怎样改善了的话,我们可能会惊讶,我们可能力求弄明白,这是从哪儿来的,这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如果你仔细想想,做到这个其实一点也不难!!需要做些什么?使劳改营的开支与它们的收入相抵吗?我们在上面读到了,开支是在逐渐减少的。而增加收入则更简单:只要把犯人们捏得更紧些就行了!如果在群岛的索洛维茨时期对强迫劳动的生产率曾打过百分之四十的官方折扣(当时不知为什么曾认为棍棒下的劳动生产率不会那么高),那么从实行了“肠胃等级表”的白波运河工程开始,古拉格的学者们发现了情况完全相反:强迫的饥饿劳动恰恰是世界上生产率最高的劳动!接到从一九三一年起改行自负盈亏制的命令以后,乌克兰劳改营管理局直截了当地决定:与前几年相比,在下一年度将劳动生产率提高——不多不少百分之二百四十二,换句话说,一下子提高两倍半,而且不搞任何机械化!(计算得也真够科学:二百四十还有个二。只有一点是当时的同志们还不知道的:这叫做“在三面红旗下的大跃进”。)

  你瞧古拉格对于风向摸得多么准!这时候恰好灌下来斯大林同志的具有不朽的历史意义的六个条件——其中的一条就是经济核算制,而我们已经有了!而我们已经有了!那里头还有一条是“发挥专家作用”!这对于我们说来最简单不过了:把工程师从一般劳动里抽调出来!把他们放在生产杂役的岗位上!(三十年代初是群岛上技术知识分子最受优待的时期。他们差不多都不在一般劳动中受苦,甚至新来的也马上就安排专业工作。在这以前,在二十年代,工程师和技术员们一直在一般劳动中白白玩命,因为没有让他们施展本领的用武之地。在这以后,从一九三七年到五十年代,经济核算和全部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六个条件全被遗忘了。当时是警惕性占据了历史的中心地位。工程师们在杂役行列中的个别渗入与驱赶他们全体去干一般劳动的浪潮在相交替。)不过养一个犯人工程师究竟比养一个自由人工程师便宜得多:不需要付工资!所以又讲利益了,又讲经济核算了!又一次是斯大林同志说对了!

  所以说,这条路线是源远流长的,正确地说是一贯执行着的:把群岛变为不需要费用的单位。

  但是不管他们怎样着急、拼命,在岩石上抠断了所有的指甲也罢,把完成计划的表报修改二十次也罢,用橡皮把纸擦出窟窿也罢,自负盈亏的目的在群岛上并没有实现,而且永远不会实现!它们的收入和支出永远不能相抵,我们年轻的工农国家(以及后来的年长的全民国家)必须用脊背驼着这个血污的包袱。

  原因在这里。首先的和主要的原因是犯人们的缺乏觉悟,是这些蠢笨的奴隶们的粗心大意。你不仅期待不到他们的社会主义的自我牺牲精神,他们连简单的资本主义的勤奋精神也表现不出来。他们只是瞅机会把鞋弄烂——以便不去上工;把绞车弄坏,把轮子扭弯,把铁锹别断,把提桶沉到水底——以便找个借口坐坐、抽口烟。劳改犯们为亲爱的国家所做的一切,都是明目张胆的和最高程度的瞎糊弄:他们制出的砖用手都掰得断,护墙板上的油漆一片片脱落,灰泥往下掉,柱子往下倒,桌子摇晃,家具掉腿,把手一拉就脱。到处是考虑不周,错误百出。时常需要把已经打好的屋顶铁皮再投下来,把已经填好的地沟重新挖开,把已经砌好的墙用铁棍和长钻凿平。五十年代把一台崭新的瑞典涡轮机运到了斯杰普拉格。它到货时是装在一个用原木制成的像一座木房似的大箱里的。是冬天,很冷,所以可恶的犯人们竟钻进了这个木箱,躲在原木和涡轮机之间的空档里,并且还在那里生火取暖;叶片的银焊接点熔脱了——于是就把这台涡轮机丢掉不要了。它的价值是三百七十万。这就是你的经济核算!

  跟犯人们混在二起——这是第二个原因——自由的人们对一切也变得好像无所谓了,好像他们不是建设自己的东西,而是替一个什么张三李四在建设。此外他们还猛劲地偷,偷得很凶。(建筑一栋住宅楼,自由民偷走了几个澡盆,而那是按单元数领来的。这栋楼怎么交工呢?工地主任当然不能如实承认,他郑重其事地带着验收委员会察看一楼的各套房间。每间浴室必进,每个澡盆必点交。然后带委员会看二楼、看三楼,不慌不忙,仍是每间浴室都进去看看。而这时一批经过训练的手脚麻利的犯人在有经验的卫生工程领班的指导下从一楼的各单元里拆下澡盆,射着脚尖抬上四楼,赶在委员会到来之前迅速安装好,抹好腻子。谁受了蒙骗,就让他事后自己去交帐吧……这要拍成个电影喜剧倒不错,可是一定不会通过: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可笑的现象,一切可笑的现象全在西方!)

  第三个原因在于犯人们缺乏独立性。没有看守员,没有劳改营行政管理机构,没有警卫,没有架设着了望塔的营区,没有生产计划科,没有登记分配科,没有契卡行动科和文化教育科,没有层层的劳改营管理局,直到古拉格本身;没有邮件检查部门,没有惩戒隔离所,没有强管棚,没有杂役,没有保管室和仓库,他们就没有生活的能力。没有押解队和警犬,他们就没有行动的能力。所以国家需要为每一个做工的土著至少养活一名监工(而每一个监工都有一家人!)。不过这仍是一件好事,不然的话,你叫这些监工们靠什么过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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