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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277)

  一九四九年大学生B·H的中学女同学的父亲被捕。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人都赶紧躲得远远的,这被认为是很自然的,可是B·H偏偏没有躲开,他公开对这女孩子表示同情并尽力帮助她。这姑娘被他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惊呆了,她拒绝了B·H的帮助和关心,她撒谎说她不相信她父亲的诚实,说她父亲一定是一辈子向全家隐瞒着自己的罪行。(只是到了赫鲁晓夫时代才谈开:这女孩子当时断定B·H或者是告密者,或者是专门搜罗不满分子的某个反苏组织的成员。)

  这种普遍的互不信任把奴役制度的万人坑挖得越来越深。谁一开口大胆而公开地说点什么——大家忙不迭地躲得老远:“这准是故意挑动!”这样一来,任何一声冲口而出的真诚的抗议都注定会遭到孤立和疏远的对待。

  4.普遍的闭塞。我们互相隐瞒,互不相信,从而自己促成绝对的封闭性、绝对的情报虚假性在我们当中生根。这是以往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成百万人的逮捕以及对这些逮捕的群众性支持——的最根本的原因。我们彼此间互不通消息,既不叫苦,又不呻吟,从别人嘴里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只好完全听从报纸和官方演说家们的摆布。他们每天都要塞给我们一点什么刺激情绪的东西,如像五千公里之外的某处发生的火车翻车事故(暗害分子造成的)的照片之类。可是我们应当知道的事,例如我们的楼道里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却没处去打听清楚。

  如果你对周围的生活一无所知,你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公民?只有当你自己掉进陷阱之后才会知道真相,可是晚了。

  5.告密制度。它发达到了使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几十万名行动人员在他们公开的办公室里,在机关大楼的普通房间里,在供秘密接头用的民宅里,不惜纸张和他们无用的时间,孜孜不倦地收买眼线,召他们来汇报。眼线的数量远远超过收集情报的需要。连明知没用的、不适合的、肯定不会同意干的——如死于劳改营的浸礼会长老尼基金之妻这样的女教徒———他们也要去收买,照样叫她站在他们面前受好几小时的审问。一时把她抓进监狱,一时通知厂子里派她干最吃亏的活儿。收买面撒得这样宽的目的之一很明显的是:要使每一个黎民百姓都能亲自闻到告密渠道的气息;要做到在每一群人里、每一个办公室里、每一所住宅里都有一名眼线或者使所有人都担心身旁有眼线。

  我可以提出一个自己的粗浅的估计。每四、五名城市居民中必定有一个人一生中至少曾有一次接到过当情报员的建议。也可能超过这个比率。最近期间,我曾在几批前囚犯以及在几批从未坐过监牢的人们当中进行过抽查:我问他们之中有谁、在什么时候、怎么样被收买过?结果发现同我围在一张桌子边的人全都接到过这样的建议。

  曼德尔施塔姆找到了一个正确的结论:除了削弱人们之间的联系这个目的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凡是被收买过的人由于害怕被社会揭露,必定非常关心现政权的持续稳定。

  隐秘性向全体人民伸出了冰冷的触须。它潜入到同事之间,老朋友之间,同学之间,士兵之间,邻居之间,正在成长的少年之间——甚至潜入到内务人民委员部接待室里的送牢饭的妻子们之间。

  6.背叛成为生存方式。由于多年不断地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属担惊受怕,人们开始向恐惧纳贡称臣了。人们发现风险最小的生存方式就是经常地背叛。

  最轻微然而也是最普遍的背叛行为就是不直接做任何坏事,但是:对在你身旁遭灭顶之灾的人视而不见,不予帮助,扭开脸,缩成一团。你的邻居、同事甚至你的密友被捕,你一声不吭,装做连看也没有看见的样子(你决不能失去你今天的工作啊!)。在全体大会上宣布了昨天消失的那个人是人民不共戴天的敌人。你虽然跟他在同一张办公桌上趴了二十年,现在却必须以自己高尚的沉默(有时候还得用谴责性的发言!)表明你与他的罪行是多么水火不相容。(为了你心爱的家庭,为了你亲近的人们,你必须做出这个牺牲!你有什么权利不考虑他们!)但是被抓走的人还留下了妻子、母亲、孩子。或许至少该给他们一点帮助吧?不能,不能,太危险:这可是敌人的妻子、敌人的母亲、敌人的孩子(而你自己的孩子还得上好几年学呢)啊!

  帕尔钦斯基工程师被捕后,他的妻子尼娜在写给克鲁泡特金的信里说:“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谁也不肯帮忙,所有的人都避开,都害怕。我现在总算看到了朋友是怎么回事。只有很少几个例外。”

  窝藏敌人的人同样是敌人!帮助敌人的人同样是敌人!与敌人保持友谊的人也是敌人。这家凶毛里的电话变成了哑巴。他们再也收不到信。人家在街上不认识他们,不伸手,不点头。更不用说邀请他们去做客。也没人借钱给他们。生活在一座热热闹闹的大城市里,他们感到是生活在沙漠上。

  而这正是斯大林所需要的!他,这个小鞋匠,正在胡子下面窃笑呢?

  谢尔盖·瓦维洛夫院士在自己伟大的哥哥被镇压以后当上了科学院的奴才院长。(这也是那位胡子诙谐家为戏弄他而想出来的点子,同时也是对人心的检验。)苏维埃伯爵A·H·托尔斯泰不但避免去看望他被捕的兄弟的家属,而且连钱也不敢给他们。列昂尼德·列昂诺夫禁止他的妻子萨巴什尼科娃去看望她被捕的娘家兄弟C·M·萨巴什尼科夫的家属。

  被法西斯法庭开释的波波夫和塔涅夫在苏联国土上以“企图谋害季米特洛夫同志”的罪名被各判十五年徒刑(并在克拉斯拉格服刑)的时候,传奇般的季米特洛夫,这位莱比锡法庭上的吼狮,竟置这两个老朋友于不顾,没有营救,甚至还出卖了他们。

  被捕者家属的处境是大家熟知的。卡卢加市的B·H·卡维尚回忆说:父亲被捕后,所有的人见了我们就跑开,好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我不得不退学——因为同学们都做得路(新一代的背叛者在成长!新一代的刽子手在成长!)。妈妈被工作单位解雇了。我们只好靠乞讨生活。

  民警把一位领着几个小孩子的母亲带到火车站以便把他们送去流放。他们是一九三七年被捕的某人的家属。经过候车室的时候,其中一个小男孩(八岁左右)忽然不见了。民警想尽办法也没有找到。于是就把这个缺了一个小男孩的人家送去流放了。原来这孩子钻进裹着红布的支着斯大林半身塑像的高高的支架里去了。他在里面一直坐到危险过去。事后他走回家。家的门上贴了封条。他去找邻居和熟人。去找爸爸妈妈的朋友。不但没有一家肯收留这个孩子,而且连一个晚上也不让住!他只好自己去投奔孤儿院……当代的人们!同胞们!你们认出了自己的嘴脸吗?

  但上面这一切仅仅是背叛行为的最矮的一层台阶——摆脱关系。此外还有多少层诱人的台阶啊?曾有多少人沿着它一级级地走下去啊?那些解雇了卡维尚的母亲的人们不是摆脱了关系吗?不是为迫害他们也出了一份力吗?那些听从行动人员的电话把尼基金娜派去干粗活以便逼迫她当眼线的人们呢?还有那些忙不迭地抹掉昨天被捕的作家的名字的编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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