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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3)

  对于逮捕后留下的人,日后将是漫长的被搅乱了的空虚生活,尝试去递交东西。但从所有的窗口听到的总是狗吠般的声音:“名单上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在列宁格勒大逮捕的日子,要走近这样的窗口甚至得排上五昼夜的队。只有经过一年半载,也许被捕者本人会发出点回音,或许从里面会传出一句话:“该犯没有通信权。”而这就已经意味着——此生休矣。“没有通信权”——这几乎无疑地是说:已遭枪决。

  一言以蔽之,“我们生活在可诅咒的条件下,一个人忽然下落不明了,连最亲近的人——妻子和母亲……都整整几年不知道他的情况。”说得对吗?不对吗?这是列宁于一九一O年在巴布什金的讣告中写的。说一句直率的话:巴布什金为起义者运送武器,因而遭到枪杀。他知道他是在冒什么风险。与我们这些家兔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我们关于逮捕的概念。

  上面描述的这种类型的夜间逮捕,在我国确乎是惯常的做法,因为它有一些重大的优越性。住宅里的所有人听到第一响敲门声就被吓破了胆。逮捕对象是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的,他还完全处在半睡不醒的无能为力的状态中,神智是不清的。在进行夜间逮捕时,行动人员在力量上占有优势:他们是几个武装人员前来对付一个裤子都没有穿好的人;在收拾东西和进行搜查时,想必在门口不会聚集起一群遭难人的可能拥护者。按次序不慌不忙地先光临一所住宅,然后去另一家,明天再去第三家和第四家,这样,编内行动人员便可以得到合理的使用,能够把比这些编内人员多许多倍的城市居民关进监狱。

  这种夜间逮捕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无论毗邻房屋,无论城市街道,都看不见一夜之间带走了多少人。这种夜间逮捕吓坏了近邻,对于远邻来说却算不了什么事件。它们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夜间,“乌鸦车””在这条柏油马路上往来奔驰,白天,年轻的一代举着旗帜和花束,唱着欢乐光明的歌曲沿着它迈步行进。

  但是,对于那些以抓人为专职的捕手来说,被捕人的惊恐惨状不过是习以为常、腻烦厌人的琐事,他们对逮捕行动的理解要广泛得多。他们有一大套理论,不要想得天真,以为这种理论是不存在的。逮捕学——这是普通监狱学教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有坚实的社会理论基础。逮捕有依各种特征的分类法:夜间的和白天的;家中的、工作地点的、路上的;初次的和重复的;分散的和成群的。逮捕可以依照所需的出其不意程度、依照预期的抗拒程度(可是在几千万个场合根本没有预期会发生任何抗拒,而且确实没有发生)来进行区分。还可以按照预定的搜查的严重程度,按照是否要作查抄物品登录,是否查封房间或住宅;是否要随丈夫之后并把妻子逮捕而子女则送到保育院去,或者把剩下的全部家属发送流放,或者还把老人们也送去劳改营等等来区分逮捕。

  还单独有一整套的搜查学(我曾读到过供阿拉木图法律函授学校学生用的小册子),书里大为赞赏一些司法人员,他们在进行一次搜查时,不怕麻烦地翻腾三十二吨粪肥、六万木材、两大车干草,清除了整个宅旁园地的积雪,从炉子里掏出砖头,掏了脏水坑,检查了抽水马桶,在狗窝、鸡窝、鸟巢里作了搜寻,刺穿床垫,从身上揭下贴着的膏药,甚至拔下金属假牙找寻是否藏有缩微文件。此书向学生们竭力推荐,一次搜查要从人身开始,以人身结束(以防这人顺手从搜查过的东西中抓走某些物件);事后还要去同一地点,但要在早晚不同时间,再作一次搜查。

  不——不,逮捕的方式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伊尔玛·明戴尔是个匈牙利女人,她在共产国际(一九二六年)弄到了两张大剧院的戏票,是头排位置的。侦查员克列盖正在追求她,所以她就邀请克列盖一起去。他们温情脉脉地度过了全部演出时间,而在演出结束后,他就把她直接带到了卢宾卡。一九二七年六月里,百花盛开的一天,在库兹涅茨桥,脸颊丰满梳着褐色辫子的美人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刚给自己买了蓝色的连衣裙料子,有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走来请她坐上马车(而车夫却已经明白了,便皱起了眉头:机关是不付车钱的),要知道这并不是幽会,而是逮捕:他们现在就拐到卢宾卡,驶进黑洞洞的大门。如果说(过了二十二个春天以后),穿着白制服、身上散发出贵重香水气息的海军中校包利斯·布尔科夫斯基给一个姑娘买了块大蛋糕,那末请不要发誓保证,这块大蛋糕定会落到姑娘手中,而不是被搜查人员划得刀痕纵横,并由他本人带进他的最初的牢房去。不,无论白天的逮捕,路上的逮捕,以及大庭广众的逮捕,我们这里从来也没有忽视过。然而,它做得干净利落,并且,令人惊异不置的是,遭难者本人同行动人员总是协调配合,尽可能显得气度雍容,为的是不使别的活着的人们察觉出这个大限已到的人的灭亡。

  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到家里敲门进去加以逮捕的(要敲的话,也得由房屋管理员或邮递员去敲),也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在工作地点加以逮捕。如果预定要逮捕的人极为机灵,逮捕宜于在离开他所习惯的环境的地方进行——离开他的家属,离开同事,离开志同道合者,离开密室:他什么也不应当来得及销毁掉、藏起来、转移出去。对于军界的或党的大官们,有时先给一个新的任命,拨给一节有客厅的车厢,在途中再加以逮捕。某一个被挨家逐户的捕人吓呆了的,已经整一个星期因上司阴沉冷漠的脸神而惴惴不安的无名小卒——突然被叫到工会委员会去,在那里满面春风地给了他一张到索契去的疗养证。家兔感动了——这么说,他的恐惧是徒然的。他表示感谢,他欢天喜地急急忙忙跑回家去收拾箱子。离开车还有两小时,他责骂笨手笨脚的老婆。好了,终于到达了车站!还有时间。在旅客候车室里,或者在卖啤酒的柜台旁,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喊了他一声:“彼得·伊凡内奇,您没有认出我来吗?”彼得·伊凡内奇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没有,虽然……”年轻人态度十分亲热地说:“啊,可不,可不,我来提醒您吧……”接着向彼得·伊凡内奇的妻子恭敬地哈腰请求:“请您原谅,您的丈夫过一会儿就……”妻子允许了,这个陌生人就像知交似地挽着彼得·伊凡内奇的手把他带走了——永远或者为期十年!

  车站四周熙熙攘攘什么也没有察觉,……爱好旅行的公民们!不要忘记,在每个车站上都有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派出机构和几间监室。

  假熟人的这种纠缠是那样厉害,一个没有受过劳改营狼一般训练的人是不那么能够轻易摆脱掉的。不要以为,如果你是美国大使馆的一名工作人员,譬如名叫亚历山大·德·,那么你就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在高尔基大街中央电报大楼近旁被逮捕。你的素昧平生的朋友穿过稠密的人群向你奔来,摊开那善于抓捕的双手:“萨夏!”他不是埋伏在一边,而是干脆朝你喊“喂,好朋友!多少年不见了!?来,咱们往旁边站站,别妨碍人家。”而在旁边,在人行道边,这时正好开来一辆“胜利牌”小汽车……(过几天塔斯社将在各报愤怒声明:有关方面对亚历山大·德·失踪一事毫无所知)。是啊,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好汉们在布鲁塞尔也搞过这样的逮捕(若拉·勃列德诺夫就是这样被捕的),在莫斯科算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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