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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30)

  于是你就供述:谈到集体农庄(还没有完全上轨道,但很快就会上去),谈到降低计件工资额……究竟说了些什么?说对降低感到高兴?但这不是正常人说的话,又会搞得不像真的。要完全像真的,得这样说;发了点小牢骚,说工资额卡得紧了点。

  而侦查员是亲自作笔录的,他译成自己的语言:在我们这次会晤时,我们诋毁了党和政府的工资政策。

  将来有一天乙会责怪你:哎,笨蛋,我说的是—一我们约好了去钓鱼……

  但你是想比你的侦查员更狡滑、更聪明!你有迅速敏锐的思想!你是知识分子!于是你就弄巧成拙了……

  在《罪与罚》里,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出了一个非常透彻的看法,这个看法只有自身经历过这种猫捉老鼠游戏的人才能得出来—一他说,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打交道,无需我替你编造案情,你们自己就会编造好了现成地给我端上来。是啊,正是如此!有知识的人不会做出契河夫笔下的《歹徒》那样妙不可言的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人家说他犯了什么罪,他总要努力编出一套故事,不管怎么假,总会是有头有尾的。

  然而,屠夫侦查员抓的不是这种连贯性,而只是三言两语。他是知道什么货色什么价钱的。而我们却毫无准备!……

  我们从小得到的教育和培养就是如何去掌握自己的专业、履行公民义务、服兵役、练身体、端正品行、甚至养成审美能力(这方面马马虎虎)。但是,无论上课、教育、经验都一点也没有提示我们经受生活的最大考验:无缘无故的逮捕和无事生非的侦查。小说、戏剧、电影(它们的作者们自己最好去喝一喝古拉格这杯苦酒!)把坐在侦查员办公室的人给我们描绘成真理和仁爱的骑士,像我们的亲爹。——一什么题目的课没有给我们讲过呀!甚至拿它们考得我们满头大汗——一但是谁也不会讲一堂关于刑法典的真实含义和广义解释的课,而且这些刑法典在图书馆不开架借阅,在书亭里不出售,到不了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手中。

  好像是童话,据说在三海之外的某个地方,受侦查的人可以得到律师的帮助。这就是说,在斗争最困难的时刻,在自己的身边有一个通晓一切法律的清醒头脑!

  我们的侦查工作原则,还在于不许受侦查人对法律有任何了解。

  出示起诉书……(对话:“在上面签名吧。”“我不同意起诉书。”“签名吧。”“但我什么罪过也没有呀!”)……你依照苏俄刑法典第五十八条10第2款和第五十八条11受控诉。签名吧!——但这些条文说的是什么呀?让我看看法典!—一我没有法典。——那就上处长那里去拿来!——他也没有。签名吧!——但我请求给我看法典!—一规定不许给你看,它不是为你写的,而是为我们写的。而且你也不需要看,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条文说的正好是你犯的那些罪。而且现在让你签名并不是要你同意,而是证明你已经读过了,证明起诉书已经给你看过。

  在其中的一张纸上突然闪出一种新的字母组合:YIIK(刑诉法典)。你起了戒心:YIIK同YK(刑法典)有什么区别呀。如果碰上侦查员心情舒畅,他会问你解释:这是刑事诉讼法典。怎么?那么说,甚至不是一本,而是整整两大本法典你都一无所知,可是眼下正根据它们的规定开始了对你的惩治?!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十年、后来又过了十五年。在我的少年时代的坟墓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刑期已经服满,甚至无期的流放也已结束。但不论什么地方—一不论在劳改营的“文比教育”处,不伦在区图书馆里,甚至在中等城市,—一我眼里没有见过、手里没有拿过、不能买到、不能搞到甚至不能询问苏联的法典!而且,我所熟识的那些经过了侦查、法院并且不止一次被劳改和流放的几百万囚徒——其中也没有一个人眼里见过法典,手里拿过法典!(深知我国的多疑气氛的人懂得:为什么不能在人民法院或区执行委员会询问法典。你对法典的兴趣将会是一种非常的现象:或者你正在准备犯罪,或者想湮灭罪迹!)

  只有当两个法典结束了自己的三十五年存在的最后日子,只有当它们应当被新法典代替的时候,——一只是那个时候,我才在莫斯科地下铁道的售货柜上看到它们,两个平装的小兄弟,yk和yllK(因为已经无用便决定把它们放出来)。

  我现在深受感动地阅读着。例如,刑诉法典规定:

  第136条—一侦查员无权用暴力和威胁的方法强迫被告

  供述或招认。(预见得多么清楚!)

  第111条——一侦查员还必须查明证明被告无罪的情节,

  以及减轻其罪责的情节。

  (“我可是在十月革命期间建立过苏维埃政权呀!……我枪毙了高尔察克!……我清算过富农!……我给国家节约过一千万卢布!……我在最近一次战争中两次负伤!……我得过三次勋章!……”

  我们并不是为这个审判你——历史张口露出了侦查员的牙齿,——你做过好事——这与案情无关)。

  第139条——被告有权亲笔书写供词,并要求对侦查员

  书写的笔录加以修正。

  (哎,要是及时知道这条多好!正确些说:如果实际上真是这样多好!但是像乞求恩典似的,我们总是徒然地请求侦查员不要写上“我的卑鄙谰言”来代替“我的错误言论”,不要写上“我们的地下武器库”来代替“我的生了锈的芬兰刀”)。

  啊,要是给受侦查人先上一课监狱学多好!要是进行侦查工作时先排演一下,然后再来真的多好!……对一九四八年的二进狱者就没搞过这种侦查把戏—一因为那是白费劲。但初进狱者没有经验、没有知识。并且无人可与商量。

  受侦查人的孤独!—一这就是不公正的侦查获得成功的又一个条件!整个机关扑上去摧毁这个孤独的受压的意志。从逮捕那一刻起,以及在侦查的整个最初突击期,囚犯应当处在理想的孤独状态:在监室里,在走廊里,在楼梯上,在侦查室里,——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不应当与自己的同类接触,不应在任何人的微笑中,在任何人的眼光中,汲取到同情、忠告、支持。机关尽一切力量去遮住他的未来,歪曲他的现在:把他的亲友都说成是已被逮捕的,把一切物证说成是已经找到的。夸大自己对他及其亲人进行制裁的可能性,夸大自己给予饶恕的权利(机关根本没有这种权利)。把真诚“海改”同减轻判决和劳改营待遇联系起来(这种联系根本就不存在)。当囚犯惊魂未定、受尽痛苦并失去自制能力的短短时期内,从他嘴里尽可能多取得一些不能翻悔的供述,尽可能多牵进一些清白无辜的人(有的人精神颓丧到那种程度,甚至请求不要向他们念笔录,受不了,拿来签吧!拿来签吧!)—一只在那以后,才从单人监室放他到大监室去,在那里他将后悔莫及地发现并回味自己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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