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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43)

  “大楼”的监管人员不管怎样冷若冰霜——而心灵的内核,内核的内核,在他们身上总还应当保留着吧?H·普一娃说,有一次带她去审讯的是一个冷漠的好像既没长嘴巴又没长眼睛的女传带员——突然炸弹在“大楼”近旁接连爆炸,好像现在就要扔到他们头上。女传带员朝自己的犯人猛跑过去,在恐怖中抱住了她,寻求人的融和与同情。但轰炸过去了。于是又依然故我:“把手背起来!走!”

  当然,在死的恐惧中流露人性并不值得特别称道。正如舐犊情深未必证明其善良(人们常常以“他是为了顾家”为恶人解脱)。人们称赞最高法院院长戈利亚科夫:爱种花,爱读书,常去逛旧书店,对托尔斯泰、柯罗连科、契诃夫很有研究—一但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什么呢?害了多少万人呀?或者,譬如说那个上校,约塞的朋友,在弗拉基米尔的隔离所里还哈哈大笑地讲述他怎样把犹太老人们关进冰窖——他的行为放荡不羁,唯一害怕的是被他的妻子发觉:她相信他,认为他是个高尚的人,他也珍惜这点z但难道我们敢把这种感情当作他心中的善的基点吗?

  他们不撒手地看中了天空的颜色已经一百多年了,这是什么原故呢?在莱蒙托夫的时候就有——“你们天蓝色的制服!”,然后是蓝帽子、蓝肩章、蓝领章,后来叫他们不要那么显眼,大片的蓝色渐渐避开了人民的感恩的视线,渐渐集中到他们的头上和肩上——只剩下细滚边,厌帽箍——但毕竟还是蓝色的!

  这——只是一场假面舞会吗!

  或者这表示任何黑暗的东西偶尔也要去领受苍天的圣餐?

  这样想倒是很美丽的。但是,你知道雅戈达是穿着什么制服去参拜神圣的吗?……据一个目睹者(此人与高尔基过从甚密,同时和雅戈达也很接近)说:;在莫斯科近郊雅戈达的领地上,在澡堂脱衣间里,特意放着一些圣像——雅戈达及其同伴们脱衣后先要用手枪向它们射几下,才进去洗澡……

  这怎样理解呢,因为他是恶人吗?恶人又是什么意思?世上有这种人吗?

  我《已更接近于这种想法:不可能有这种人,没有这种人。童话里描绘恶人——说给孩子听,为了情节的明了,是可以容许的。但是,当历代的世界文豪——一莎士比亚也好,席勒也好,狄更斯也好——接二连三地给我们炮制出一些漆黑一团的恶人形象的时候,我们感到这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已经多少有点滑稽和笨拙了。主要问题在于描绘这些恶人的手法。他们的恶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恶人,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是黑的。他们干脆就这样思考:我不作恶便不能生活。让我来唆使父亲去反对兄弟!让我来享受牺牲者的痛苦吧!雅各明确地说出自己的目的与动机是黑暗的,是由仇恨产生的。

  不,没有这样的事!一个人要作恶,事先必定在心中把它当作善,或当作一件有意义的合乎常规的举动。幸而人具有为自己的行为找出正当理由的天性。

  麦克佩斯的理由是无力的——所以受到良心的谴责。雅各也只是一只小羊羔。莎士比亚的恶人们的想象力和气魄也就止于几十具尸体。因为他们没有思想体系。

  思想体系!——它使暴行得到所需的辩解,使坏人得到所需的持久的坚强意志。那是一种社会理论,这种理论使他能够在自己和别人面前粉饰自己的行为,使他听到的不是责难,不是咒骂,而是颂扬和称誉。宗教裁判者的精神支柱是基督教征服者——是使祖国威名远扬,殖民主义者——是文明,纳粹分子——是人种,雅各宾派和布尔什维克(早期的和晚期的)——是后代的平等、博爱、幸福。

  由于思想体系,二十世纪遭逢了残害千百万人的暴行。这些暴行是不能否认的,不能回避的,不能闭口不言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敢坚持说恶人是没有的呢?这千百万人是谁消灭的呢?要是没有恶人,群岛就不会存在。

  在一九一八——九二0年间有过一个传闻,似乎彼得格勒的契卡和敖德萨的契卡不是把自己的已决犯人统统枪毙掉,而是把某一些拿去喂(活生生地)市内动物园的野兽。我不知道这是真事还是诽谤,如果有过这类事,那末有多少起?可是我也不会去寻找证据:依照蓝滚边们的习惯,我想建议他们向我们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在那些闲饥荒的年月,上哪里去为动物园搞食物呢?从工人阶级嘴里抢吗?这些敌人反正要死掉,干吗他们不以自己的死亡去支持共和国的养兽业,并这样来促进我们迈向未来的前进步伐呢?难道这不是适宜的吗?

  莎士比亚的恶人不能逾越的界线,有思想体系的恶人却能越过去——并且他的眼睛依然是清朗的。

  物理学上有一种阈限量或阈限现象。当自然界知道的、自然界暗定的某种阈限没有被越过时,根本不会有这类现象。不管怎样用黄光照射锂——它不放出电子,但微弱的蓝光一闪——电子便出来了(越过了光电阈限)!把氧冷却一百度,施加任何压力——仍是气态,不肯变化!但超过一百十八度——就流动了,变成液体。

  看来,暴行也是一种阈限量。人一生动摇、辗转于善恶之间,滑倒,跌下,攀登,悔悟,重入迷途——但只要不越过暴行的阈限——他还有可能回头,而他本人也还在我们的希望之中。当他因作恶过多,或达到了某种程度,或因权力过大而突然越过了阈限——他便自外千人类了。而且也许是一会不复返了。

  自古以来人们关于公正的概念总是包括两个方面:美德取胜,邪恶受罚。

  我们有幸活到这样的时代,现在美德尽管没有取胜,但也不总是被狗追着咬了。挨过揍的、身子虚弱的美德,现在被允许穿着自己的褴褛衣衫走进屋里,在角落里坐下,只是别吱声。

  然而谁也不敢提到邪恶。是啊,美德受过凌辱,但邪恶却没有存在过。是啊,有那么几百万人给干掉了,却没有应负罪责的人。谁只要吭一声;“可是那些……”——四面八方就会向他发出责备的、起初还是友好的声音:“您怎么啦,同志!为什么要去触动旧伤痕呢?!”(甚至对《伊凡·杰尼索维奇》,退休的蓝箍帽们也正是以此为理由加以反对:为什么要去触痛那些蹲过劳改营的人的伤处呢?应当爱护他们呀!)随后棍子就上来了:“嗤,没有整够的!给你们恢复名誉过头了!”

  在西德,截至一九六六年,已经判处了八万六千名纳粹罪犯——我们气急败坏,我们不吝惜报纸篇幅和广播时间,我们下班后还留下来开大会和举手表决:“太少啦!八万六千——太少啦,二十年——也太少啦!接着干!”

  而在我们这里判处了(据最高法院军事审判庭所述)——将近三十人。

  在奥德河和莱茵河彼岸发生的事情——我们心急火燎。而在莫斯科郊区和索契附近的绿围墙后面所发生的事情,杀死我们丈夫和父亲的人正坐着汽车在我们街上经过,而我们还给他们让路,这种事情,我们既不心急,也不火燎,我们无动于衷,不要“翻旧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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