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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46)

  我愿意用半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些全告诉他们——我怀着那样的自豪感,好像一切胜利和包围都是我亲手干的事情。但是这时看守把我的床拿了进来,应当没有声响地把它放好。给我帮忙的是一个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小伙子,也是个军人:他的飞行员的制服和船形帽就挂在床栏杆上。他还在小老头以前就向我问过话,只是不是问战事,而是问有没有烟草。但是,不管我对我的新朋友们怎样敞开心胸,不管在几分钟内所说的话是多么少——我的这个同龄人及前线战友却使我感到有某种格格不入的东西,于是我就对他立即并永远关上了门。

  (我还不知道有“耳目”这个词,也不知道在每个监室里都应当有这种“耳目”,一般说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好并说出来我不喜欢格奥尔吉·克拉马连科这个人——而我身上的精神继电器、探测继电器就已经发生了作用,于是我便对这个人永远关闭起来了。这种情形如果是绝无仅有的,我就不会去提它了。但是,我很快就怀着惊奇、兴奋和不安的心情感觉到,我身子里面的那个探测继电器的功能变成了我的固有的天性。岁月流逝,我同几千几百个人在一专板铺上躺过,在一个队列里走过,在一个小队里工作过,这个丝毫不是我创造出来的神秘的探测继电器总是在我想到它以前就已发生作用,在一见到人的脸孔、眼睛,一听到最初的声音时就发生作用——它叫我向这个人敞开大门,或者只开一条缝,或者关得死死的。这总是那么准确无误,以致我开始觉得行动特派员们为安排眼线而费的工夫完全是瞎忙。因为谁充当了叛徒的角色,总会在脸上、声音里显出来,有的似乎假装得很巧妙——但不干净。反过来,探测器还帮助我识别出对什么人初次相逢便可以推心置腹,把足以掉脑袋的隐情和秘密向他公开。我度过了八年的监禁,三年的流放,还有六年风险丝毫不小于前者的地下写作生涯,——在这十七年里我冒失地对好几十人开诚相见——却一次也没有失误!——这类事情我未见有人写过,在这里写出来仅供心理学爱好者们参考。我觉得,这样的精神装置在我们中间的许多人身上都有,但是,我们这些过分推崇技术和理智的时代的人,都忽视这种奇迹,不让它在我们身上发展起来)。

  我的床已经放好——这时我本应开始讲述(当然是躺着低声讲,免得马上被人从这舒适地方送进禁闭室),但我们的第三个同监难友,中年人,剃头的头顶上已经长出白色的头发楂子,不很满意地瞧着我,带着那种使北方人的面容生色的严峻神气说:

  “明天再说。夜晚是为了睡觉的。”

  这是最明智的意见。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刻都可能被拽出去审讯并在那里一直呆到早晨六点钟,那时侦查员要去睡觉了,而这里却已经禁止睡眠。

  一夜不受干扰的睡眠比世上一切遭遇都更为重要!

  我一开口向他们介绍外面的情况,便感觉到一种使我为难的但一下又抓不住的东西,当时就把它明确地说出来我还没有那个能力:(从我们每个人被捕时起)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反转过来了,或者说一切概念都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我那么陶醉地开始讲述的东西,也许对于我们根本不是值得高兴的。

  他们转过了身去,拿手帕蒙上眼睛遮住两百瓦的灯光,用毛巾缠住那只放在被子上面挨冻的手臂,象小偷似地把另一只手臂藏起来,于是就睡着了。

  我却躺着,充满与人们在一起欢度节目的感觉。一小时前我还不能指望他们会把我和什么人带到一起。我可能什么人也见不到就在后脑门挨上一颗子弹而结束生命(侦查员老是这样向我许愿)。我头上依旧悬着侦查的重压,但是它已经远远地退居次要地位!明天我将讲述(当然不是关于自己的案子),他们明天也将讲述——明天将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日子呀,我生活中最好的一个日子(我很早就清楚地意识到:监狱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无底深渊,而是生活中最重大的转折)。

  监室里的每个细节都使我发生兴趣,睡意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当监视孔中没有人瞧着的时候,我便偷偷地研究起来。瞧,在一面墙的上边,有一个三砖宽的不大的凹处,上面挂着蓝色纸帘。我已经打听出来:这是窗子,啊!——在监室里有窗子!——而纸帘则是防空的伪装。明天将有微弱的白昼亮光进来,在白天将有几分钟的时间关掉刺眼的电灯。这是多么了不起呀!——白天可以生活在白昼的亮光下!

  监室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茶壶、象棋、一叠书(我还木知道为什么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原来又是依照卢宾卡的规矩:时时刻刻地通过监视孔窥看时,看守应当确信,没有人滥用行政当局的这些恩赐:没有人用茶壶来凿墙,没有人甘冒自绝于人民、当不成苏联公民的危险,把棋子吞进肚里;没有人想法点着书籍企图把监狱烧掉。而囚犯自己的眼镜被认为是那么危险的武器,所以夜里不准放在桌上,看守把它们收去到早晨再发还)。

  多么舒适的生活呀!——象棋,书籍,弹簧床,厚厚的垫子,干净的被单。是呀,我不记得整个战争中哪天这样睡过。擦得亮亮的镶木地板。从窗到门几乎可以走四步路。这不枉是中心政治监狱——纯粹的疗养院。

  也没有炮弹掉下来……我一会儿记起它们在头上高高飞过时的呼呼的声音,一会儿记起越来越强的尖啸声和爆炸的轰隆声。迫击炮弹的嗖嗖声是多么温柔。而天牛产下的四个卵震得周围天摇地动。我记起伏尔姆迪特城下的烂泥,我就是从那里被抓走的,我们的人现在还在那里踩着烂泥和湿雪,不让德军从大包围圈中逃出去。

  见你们的鬼去吗,不要我打仗——一那就不打。

  在失去了的许多尺度中,我们还失去了这样一个,那就是在我们之前用俄语说过话和写作过的那些人的高度的坚定性。奇怪的是,在我们革命前的著作中,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描写。我们描写的,要不就是多余的人,要不就是脆弱的、缺乏适应能力的幻想家。单凭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几乎没法理解:俄罗斯靠什么人维持了十个世纪,是靠什么人支撑着的?而且它最近这半个世纪,还不是靠他们过来的吗?而且是更加要靠它们了。另外还有这些幻想家们。他们看到的太多,所以不能选定一种。他们对崇高的事物追求得太强烈,所以不能在地上站车。在每一个社会衰亡之前,总会出现那么一个明智的思想者的阶层—一思想者,仅此而已。而他们受到怎样的嘲笑啊!受到怎样的戏弄啊!他们只能得到害群之马的外号。因为这些人是香味过分幽雅的早开的花朵,所以他们就落到了刈草机的刀口下。在私生活中,他们特别没有办法:既不会卑躬屈膝,又不会装模作样,也不会搞好关系,动不动就是意见、激动、抗议。这样的人正好是对草机收割的对象。这样的人正好被铡草机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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