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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68)

  我们国内形成的关于流亡分子的观念谬误到如此程度,如果举行一次群众测验:流亡分子在西班牙战争中是支持谁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支持谁的?——大家都会一口气回答:支持佛朗哥!支持希特勒!在我们国家里到现在也还不知道,站在共和派一边作战的白俄流亡分子要多得多。弗拉索夫的各师和冯一潘涅维茨的哥萨克兵团(“克拉斯诺夫兵团”)是由苏联公民组成的,而根本不是由流亡分子组成的——他们没有去投靠希特勒。因此,站到希特勒方面的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吉比乌斯在他们中间是孤立的。有一件事又似笑话而又并非笑话:邓尼金曾急切地要去为苏联打希特勒,而斯大林一度差点准备把他弄回国来(显然不是作为一支战斗力量,而作为民族团结的一个象征)。在法国占领时期,大量俄国侨民,有年老的,有年轻的,参加了抵抗运动,巴黎解放后,他们蜂拥到苏联大使馆申请返回祖国。不管是什么样的俄罗斯——但它是俄罗斯!——这就是他们的口号,而他们也正是这样来证明从前说热爱它并不是撒谎(在四五到四六年的监狱里他们几乎是幸福的,因为这些铁窗、这些看守——都是自己人,都是俄国人;他们瞧见苏联的小伙子们搔着后脑门说:“我们何苦要回来呢?我们在欧洲挤得难受吗?”觉得很惊奇)。

  但是,按照斯大林的逻辑,任何一个在国外住过的苏联人都应当关进劳改营,这些流亡分子怎能避免这种命运呢?在巴尔干,在中欧,在哈尔滨,苏联军队一到,立即逮捕他们,从寓所里抓,在街上抓,像抓国内的人一样。暂时只抓男人,而且暂时还不是所有的男人,只是那些有过政治表现的人(他们的家属过了一阵子被递解到俄国的流放地,有的就留在保加利亚、留在捷克斯洛伐克)。在法国,先是把他们接纳为苏联公民,举行隆重仪式,献花,接着条件舒适地送回祖国,到达之后才动手把他们胡噜进去——在处理上海的俄侨方面时间拖得久些——在四五年手还伸不到那里去。但苏联政府派了一个代表到那里,宣读了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法令:宽恕一切流亡分子。是啊,怎能不相信呢?政府总不能说瞎话吧!(不管真的是否有过这一条法令,——至少它对机关是没有约束力的)。上海的俄侨高兴得不得了。答应他们的条件是,想带多少东西就带多少东西,想带什么就带什么(他们带了小汽车走,这对祖国会有用的),在苏联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工作当然是完全按自己的专业。从上海把他们装上了轮船。轮船的命运就已经是各不相同了:有些轮船上不知为什么完全不供伙食。从纳霍德卡港(古拉格的一个主要递解站)下船以后的命运也是各不相同。几乎把所有的人都装上了货运列车,像犯人一样,只是还没有严格的押解队和警犬。有的给运到适于居住的地方,运到城市,真的让他们在那里住了两三年。另一些用列车直接送到劳改营,在外伏尔加地区的森林里的什么地方把他们卸下来,搬着白色大钢琴和花篮走下高峻的路基斜堤。从四八到四九年,那些幸存的远东归侨一股脑儿都被关了进去。

  当我还是九岁的孩子的时候,对于读当时在我国书亭里随便实的B·B·舒利金的蓝皮小书的兴趣,超过读儒勒·凡尔纳。这是从那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世界来的声音,因而就是用最奇妙的想象力也不能推测到,过了还不到二十年,作者和我的脚步会以看不见的虚线在大卢宾卡的无声走廊里交叉起来。诚然,我同他本人相遇不是在当时而是再过二十年以后,但四五年春天我有时间仔细观察许多年老的和年轻的流亡分子。

  我同博尔希骑兵大尉和马里尤什金上校一起作过体格检查,他们皱巴巴的暗黄色赤裸身体的惨相永远留在我的眼前,那已经不是活人的肉体而是两具干尸。他们是在快进棺材前被捕的,从几千公里以外把他们押到了莫斯科,这里,在一九四五年,以最郑重其事的方式对他们在一九一九年的反苏维埃政权活动进行了侦查!

  侦查和审判方面的不合理现象成堆,我们对这些已经看得很习惯了,以至不再去区别它们的等级。这个骑兵大尉和这个上校是沙俄军队的基干军人。当电报传来消息说在彼得格勒皇帝已被推翻的时候,他们两人的年纪都已四十开外,他们在效忠沙皇的誓言下在军队里已经服务了二十年,现在硬着头皮(也许在心里暗暗说:“滚蛋吧!垮台吧!”)又向临时政府宣了誓。此外没有旁人要求他们向别的什么方面宣誓效忠,因为军队都瓦解了。他们不喜欢当时那种撕肩章、杀军官的秩序,他们自然要同其他军官联合起来为反对这种秩序而战斗,而红军自然也就要和他们打,并把他们赶到海里。但是在法律思想即使有些萌芽的国家里,—一有什么理由去审判他们,何况还是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以后?(这期间他们一直当老百姓,马里尤什金直到被捕也没做过什么事,博尔希诚然是在奥地利的哥萨克辎重队里抓到的,但明明不是在武装部队里,而是在辎重队的老人和妇女中间。)

  然而,在一九四五年在我们的司法中心,他们被控犯有;以颠覆工农苏维埃政权为目的的行为;武装侵入苏维埃领土(就是说,当有人在彼得格勒把俄国宣布为苏维埃的时候,他们没有立即离开这个国家);帮助国际资产阶级(他们梦里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在各种反革命政府任职(就是在他们一生从属的那些将军手下任职)。第五十八条的所有这些分条(l、2、4、13)都是属于一九二六年,即国内战争结束后的六七年才通过的刑法典的内容!(法律追溯效力的经典的和丧尽天良的范例)此外法典第二条指明,它只适用于在苏俄领土上拘捕的公民。但是国家安全机关的铁手从欧亚所有国家里把十足的非公民一个个地揪了出来。关于时效我们就更不用说了:关于时效有一条灵活规定,即它不适用于第五十八条(“为什么要算老帐呀?……”),时效只适用于那些消灭本国同胞比整个国内战争所消灭的多出许多倍的自己家里培养的刽子手。

  马里尤什金对过去的事情总算还记得清楚,关于从诺沃罗西斯克撤退的详细情形还能说得出来。但博尔希好似又返回了童年,他天真地嘟嚷着说,他怎样在卢宾卡庆祝了复活节:复活节前整整两星期他只吃半份口粮,把另一半留下来,逐渐用新鲜的倒换发硬的。就这样为了开斋他积蓄了七份口粮,于是复活节他就大吃了三天。

  今天对他们起诉和审判——丝毫不证明以往他们有什么罪行。这仅是苏维埃国家的复仇行为:为了他们在四分之一世纪以前曾反抗过共产主义,尽管从那时以来他们一直度着有家难归的流亡者的坎坷生涯。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亚谢维奇上校不同于这些流亡分子中的束手无策的木乃伊。对于他来说,国内战争结束后反布尔什维主义的斗争显然并没有结束。他通过什么进行斗争,在何处和如何进行——他没有讲给我们听。但是好像在监室他仍有继续战斗的感觉。在我们大多数人脑子里,概念混乱,视线模糊而歪曲,而他对周围事物却显然有清楚明朗的观点,由于具有明确的生活立场——他的身体也经常保持着壮健、弹性、活力。他的年纪已在六十以上,脑袋完全秃了,不剩下一根头发,他熬过了侦查(像我们大家一样正等待着判决),当然从哪里都得不到帮助——却保持着年轻的、甚至红润的皮肤,在全监室中只他一个人做早操,在水龙头下冲冷水(我们大家则舍不得浪费监狱配给口粮提供的热量)。当板铺间空出一条走道时,他就抓紧时间——在这五六米的地方,用板正的步伐、板正的身姿,来回走步,手交叉在胸前,明亮而年轻的眼光好像透过墙壁望着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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