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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14)

  于是东佐娃开始叙述,把各种症状加以分门别类,尽量不漏掉那些可能引出重病诊断的细节(尽管她情不自禁地希望略去某些细微之处,想听到他说:“这算不了什么,柳多奇卡,没什么了不起。”),她还谈到血液的情况,说血液的成分不妙,血沉指标偏高。奥列先科夫仔细听了她的全部自述,另外提了几个问题。在听的过程中,有时他点点头,似乎表示这完全可以理解,是每个人都会碰到的寻常现象,但终究没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东佐娃脑子里一闪:就实质来说,他大概已经作出了诊断,甚至此刻就可以直接问他,不必等到爱克斯光透视那天。但是,此刻马上直接问他,且不管正确与否,直接了解答案——这是很可怕的。无论如何得拖延一下,拖延几天缓冲一下!

  他们在学术性会议上见面时的交谈是多么亲切啊!然而现在她前来像承认罪行似地说出自己的病情,维系在他们之间的平等之弦一下子就断了!不,不是平等——在他们师生之间从来就不存在平等,现在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通过这番自述,她把自己从高贵的医生阶层排除出来,转而列入纳贡求靠的病人阶层。诚然,奥列先科夫没有提出马上就们触病痛的部位。他还是那样继续把她当作客人与之交谈。他似乎是在建议她同时处在两个阶层,可是她精神上已经垮了,再也不能保持原先那种镇定了。

  “说实在的,蔽罗奇卡·汉加尔特现在的诊断水平,已足以使我信得过她,”东佐娃说话还是那样急切,一句接一句,这是一向排得很紧的工作日使她养成的习惯。“不过,既然有您在,多尔米东特·吉洪诺维奇,我决定……”

  奥列先科夫还是那么凝视着她。此时东佐娃虽看不太清楚,但她已经有两年工夫注意到奥列先科夫专注的目光中经常闪现出一种被摈弃的神情。这神情是在他老伴死后出现的。

  “暗,要是确有必要…··嗷病休一个时期,好不好?就是说,让毅罗奇卡顶替您的工作,行不行?”

  (“病休一个时期”!他使用了最温和的措辞!但,这意味着她的病并不是小事一桩?……)

  “行。她已经成熟了,她完全可以主持放射科的工作。”

  奥列先科夫点了点头,捋了捋一绝疏朗的银须:

  “成熟倒是成熟了,可是结婚了没有呢?……”

  东位娃摇了摇头。

  “我的孙女儿也是这样。’澳列先科夫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嗓门。“怎么也找不到合意的人。真不好办。”

  他眉角的细微移动反映了内心的不安。

  他自己提出要抓紧时间,星期一就给东佐娃检查,而不要拖延。

  (为什么如此匆忙?……)

  此时出现了冷场,也许这是起身道谢和告辞的适宜时刻。东佐娃站了起来。但是奥列先科夫硬要她坐下来喝杯茶。

  “我一点儿也不想喝!”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要他相信。

  “可是我想喝!现在正是我喝茶的时候。”

  他是在努力将她从罪恶的病人行列里往无望的健康人行列里拉!

  “您那小俩口在家吗?”

  其实,那“小俩口”的年龄跟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不相上下。

  ‘环在家。孙女儿也不在。只我一个人。”

  “这么说,还得由您亲自动手招待我?那可不成!”

  “用不着动手做什么。保暖瓶里有满满一瓶茶。而各种糕点和小吃都在食品柜里,好吧,您去拿出来就是了。”

  于是他们转移到饭厅里去,坐在方形橡木桌的角旁喝茶。这张桌子简直经得住一只大象在上面跳舞,可是要把它从这里搬走,恐怕任何一扇门也出不去。墙上的挂钟也已有了年头了,指针表明时间还不算太晚。

  多尔米东特·吉洪诺维奇开始谈他心爱的孙女儿的事。她前不久刚从音乐学院毕业,钢琴弹得很出色,既聪明又漂亮,这在音乐家之中也属少见。奥列先科夫还把她的一张近影拿给客人看,但他说话不多,并没打算以有关他孙女儿的话题吸引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注意力。况且,她已不可能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任何一件事情上,因为她的心思已四处分散,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了。是的,说来倒也十分奇怪:跟你坐在一起若无其事地喝着茶的人,已经能够设想你所面临的危险的程度,或许连病情的进一步发展也已经预见到了,但却只字不提,只是把饼干推过来敬客。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也有可谈的话题,但不是关于离婚的女儿,那会使她十分伤心,而是关于儿子。儿子念书念到八年级,忽然心血来潮地宣称,继续念书毫无意义!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找不到论据说服他,所有的论据对他都不起作用。比方你对他说:应当做一个有文化的人!他会反问你:“为了什么?”你说“文化——这是最重要的!”他就会说:“最重要的是日子过得快活。”但是不念书你就不可能有一技之长!“我才不要呢。’那就是说你愿意当个普通工人是不是?“不,要我当牛做马我不干。”那你将来靠什么生活呢?“总能找到办法。只要有本领。”他结交了形迹可疑的一伙,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相当担心。

  奥列先科夫的表情似乎说明,即使不听她说,这事情他也早已听说了。

  “要知道,在年轻人的导师中间,我们还少了一位很重要的导师——家庭医生!”他说。“女孩子到14岁,男孩子到16岁,必须让他们同医生谈心。不是在40个人的教室里一起谈(即使这样的谈话机会也没有),也不是在学校的医务室里,每隔3分钟放一个人进去。这必须是从小给他们检查咽喉、经常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位医生伯伯。这位公正、善良而严厉的医生伯伯可不比父母,孩子撒娇也好央求也好对他是不起作用的,现在要是他忽然同女孩子或男孩子关在书房里进行秘密谈话,那么,这种谈话必定是渐渐变得十分奇异、既羞于开口又很有意义的,对年轻人不必作什么盘诸,医生自会猜透一切,自会回答最主要的和最难以回答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把年轻人叫去再做一次这样的谈心。要是能够这样,要知道,医生不仅可以告诫他们不要犯错误,防止虚假的激情冲动,不要使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而且还有助于澄清和端正他们的整个世界观呢。只要他们在最忐忑不安的问题上,在最主要的探索方面得到理解,他们就再也不会觉得自己在其他方面是那么毫无希望得到理解。从此,他们也就比较容易接受父母的其他各种论点了。”

  奥列先科夫的话语声很洪亮,尚未露出半点苍老的沙音;他两眼炯然有神,使话语更具有说服力,但东佐娃注意到,适才在书房的目椅里一度使她头脑清醒的内心宁静正一分钟比一分钟减少,一种浑浊、迷惆的感觉在胸中徐徐升起,她似乎觉得失去了什么,甚或当她此刻倾听这番真知灼见的时候也正在失去什么;真想起身告辞、匆匆离去,尽管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有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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