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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32)

  奥列格望着这耐心的乌兹别克人的脊背,望着他腰间那粉红色的围巾(这围巾把天空全部粉红色都吸收了,天空已变得碧蓝)。跟这个乌兹别克人他连两句话都说不上,但感情上却把他当作一个爱干活的兄弟。

  在春天的早晨锤打锄头——这难道不是新生?

  太好了!……

  他慢慢走着,心里感到奇怪:窗户在哪儿。他想看一眼土墙里边。但是一个个小门都掩着,闯进去有多不便。突然,光线从一个小小的通道口把他照亮。他弯下腰来,沿着有点潮湿的通廊走进院子。

  沉睡的院落尚未醒来,然而,可以料想这里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一棵树下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长椅和一张桌子,散扔在那里的儿童玩具都是相当时兴的。自来水龙头给这里的生活带来了生机。旁边有洗衣服的水槽。院子周围全是窗户——原来,房子倒是有很多窗户,只是都朝院子开的。临街一个窗户也没有。

  奥列格在街上走了一阵,又穿过类似的一个通道口走进另一座院落。那里的一切也是同样的格局,有一个披着浅紫色被巾。细长的黑色发辫拖到腰下的乌兹别克少妇在照料几个孩子。她看见了奥列格,不过没有理会。于是他便走了出来。

  这与俄罗斯的习俗是完全不同的。在俄罗斯的农村和城市,所有正屋的窗户都必然是朝街开的,女主人可以隔着窗台上的盆花和窗帘,像林中的伏兵那样,观察街上走的陌生人是谁,他要到谁那儿去,以及去做什么。不过奥列格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接受了这种东方人的想法:你的日子怎么过——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往我这儿张望!

  一个无时不被人看见,无处不被人搜遍,任何时候都处在监视之下的囚犯,在劳改营里待了那么多年,如今还能为自己挑选比这更好的生活方式吗?

  对老城的一切他愈来愈喜欢了。

  适才他从房屋之间的空隙中已经看到过一家尚无顾客的茶馆,那里的老板还睡眼惺松。现在他又看到一家,开设在临街的阳台上。奥列格走了上去。茶馆里已经坐着几个戴暗红色、深蓝色和有壁毯图案的小圆帽的男人,还有一个缠绣花白头巾的老头。而女人却一个也没有。奥列格于是想起,以前他也没在任何一家茶馆里见到过女人。门口并没有禁止妇女入内的牌子,但她们不是接待对象。

  奥列格陷入了沉思。在这新生的第一天,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于领会。男人们聚在一起,是不是想以此表明,他们的生活的主要部分无需女人参与?

  他在靠栏杆的一个位子上坐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观察街景。街上渐渐活跃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像城里人那样匆忙赶路。行人都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坐在茶馆里的也都极其安宁。

  倒是可以这样认为:上士科斯托格洛托夫,或者说囚犯科斯托格洛托夫,按照人们对他的要求,服满了兵役期和刑期,又被疾病驱使而吃尽了苦头,已经在1月份死去了。而现在,从医院里跟踉跄跄走出来的是某个新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如人们在劳改营里所说的那样,“单薄、清脆、透明”,不过,不是走出来去度过完整的一生,而是去度过生命的一个零头——就像配给的口粮不够分量用松木扦加在面包上的一块零头:仿佛跟那份口粮是一起的,事实上却是单独的一块。

  今天,在动用这生命的一小块零头的时候,奥列格希望它不要像已经度过了的大部分那样。他倒是希望今后不要再犯错误。

  然而,在要茶的问题上他就又犯了个错误:不应当要聪明,应该老老实实要一壶靠得住的红茶。可是他偏偏为了满足好奇,要了一壶绿茶似的古柯茶。这种茶很淡,又不提神,似乎不是茶的味道,而漂在碗里的茶叶细末怎么也不想咽下去,真想泼掉。

  其时天已大亮,太阳也渐渐升高了,奥列格真想吃点东西,但是这座茶馆里,除了经营两种泡茶,什么东西也没有卖的,而且,茶水还是不带糖的。

  不过,他并没有离座去找吃的,而是仿效当地那种不慌不忙的作风,依然坐在那里,甚至还把椅子重新安放了一下。这时,他从茶馆的阳台上看见,被土墙围住的邻家院子上空有一丛粉红、透明、蒲公英似的东西,只是直径有六米左右,简直是一个没有分量的粉红色的气球。这么大的粉红色的东西他可从来没有见过!

  “杏花??”

  奥列格心想:这就是没匆匆忙忙离去的奖赏。这就是说,没把周围的情景都看了,切不可急着往前跑。

  他走到紧靠栏杆的地方,从这里高处仔细观察那有点儿透明的粉红色的奇迹。

  他把这奇迹赠送给自己,作为创世日的礼品。

  如同北方的房子室内摆着一棵用蜡烛装饰起来的圣诞枫树那样,在这被土墙封闭、仅向天空开放的小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杏树正在开花,人们就像生活在房间里似的,孩子们在树下爬,一个裹着黑底绿花头巾的女人在松土。

  奥列格仔细地察看。粉红色只是总的印象。杏树上有蜡烛样的深红色的苞蕾,花瓣初展时表面呈粉红色,而开放后却像苹果花或樱桃花那样洁白。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柔嫩得难以想像的粉红色,奥列格力图把这幅美是尽收眼底,将来可以久久地回忆,可以讲给卡德明夫妇听。

  他是为寻找奇迹而来,奇迹果然被找到了。

  今天,在这个刚刚诞生的新世界里,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欢乐在等待着他!……

  那银舟似的月儿已经完全消逝了。

  奥列格沿着梯级下到街上。没戴帽子的脑袋开始感到太阳的厉害。得买那么400克左右的黑面包干吃下去填饱肚子,然后坐车去市中心。不知是不是由于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他才那么精神抖擞,反正已不觉得恶心,脚步也十分轻松。

  这时,奥列格看见一个小食摊,它设在土墙的凹处,并不影响街道的齐整。摊子的布篷是用两根斜杆支起来作遮阳用的。从遮阳下透出一缕青烟。奥列格不得不使劲把脑袋低下才得以走到遮阳下面,而站在里边脖子也不能伸直。

  一只长长的烤炉跟整个柜台平行摆着。其中一处的煤炭烧得火红,其余的地方满是白色的灰烬。炉火上横搁着十五六根铝制的尖头长扦,上面串插着一块块的肉。

  奥列格猜到了:这岂不是烤羊肉串!这是他在再生世界里的又一发现,正是在监狱里谈起食品时所经常提到的那种羊肉串。但奥列格本人活到34岁还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见过它:他既没到过高加索,也没进过馆子,而在战前的公共食堂里供应的无非是莱卷和大麦粥。

  烤羊肉串!

  这种烟和肉混杂在一起的味儿相当诱人!长扦上的肉不仅未被烧焦,甚至没有变成暗褐色,而是呈现出刚刚被烤熟时那种嫩红浅灰的颜色。胖乎乎的圆脸摊主,不慌不忙地把一批肉扦翻转过来,把另一批从火上移到灰烬那边去。

  “多少钱?”科斯托格洛托夫问。

  “3个,”摊主懒洋洋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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