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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41)

  “您有什么专长?”

  “什么专长也没有。”

  “结婚了吗?”

  “没有。

  “这倒也好!”监督官深信不疑地说。“在流放地结婚的,后来往往要离婚,这有一系列的麻烦事。而您恢复自由以后,回到家乡去,也就可以娶个媳妇儿!”

  娶媳妇儿……

  “但愿如此,谢谢您,”奥列格站了起来。

  监督官深表同情地向他点头作别,但毕竟没有伸出手去。

  奥列格走过两间屋子时,一直在想:为什么来了这样一位监督官?他是生来如此,还是风气所致?他是固定在这里,还是临时的?还是如今特地要派这样的人来任职?弄清楚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但显然不宜回去。

  奥列格又沿着工厂区的这条长街经过棚屋、铁轨、煤渣路堤急匆匆地走,脚步比较轻松,也比较平稳,很快就热得把军大衣脱了下来,监督官给他灌输的那一桶喜悦也渐渐地顺着血管流遍全身。这一切,他只是逐步领会到的。

  奥列格之所以是逐步领会到的,是因为坐在那些办公桌旁的人早已失去了他的信任。战后初期,一些有大尉、少校头衔的官员特意散布谎言,说什么即将对政治犯实行大赦,这事他怎能不记得呢?当时大家是多么相信他们!“是大尉亲自对我说的广其实,他们是奉命给情绪绝望的囚徒打气,让他们坚持服苦役!让他们完成定额!让他们至少有活下去的一个奔头!

  然而,这位亚美尼亚人如果还可以对此作一些猜测的话,那么,就其所担任的职务来说,也不可能摸到很深的底情。再说,奥列格自己根据报纸上的一些简短的消息,岂不也悟出了这一点?

  我的天哪,要知道是时候到了!早该这样做了,难道不是吗!一个人会由于肿瘤而丧命,一个国家增生了许多劳改营和流放地又怎能生存?

  奥列格又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人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没有死。不久他就可以买张火车票去列宁格勒了。去到列宁格勒!……莫非当真可以走到伊萨基大教堂那儿摸摸它的圆柱?……

  伊萨基的圆柱——那算什么!眼下的事情是,同薇加的一切都变了!简直令人头晕目眩!现在,如果真的…伽果确实……

  要知道,这已不再是幻想!他可以在这里住下,跟她住在一起!

  跟薇加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只要想到这里,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要是马上到她那里去,把这一切告诉她,她会多么高兴啊!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为什么不去呢?倘若不告诉她,世上还有什么人更值得告诉呢?还有谁会更关心他的自由?

  而他就在电车站上。此刻就得作出选择:去火车站呢,还是去滚加那里?而且,必须抓紧时间,否则她又会走开。太阳已经不那么高了。

  他又激动了起来。心又要他飞向薇加!在去监督处的路上想到的那些理由已统统不见了。

  他为什么要像做错了事身上有污点似的,回避薇加呢?她给他治病的时候,岂不也想过什么?

  当他提出异议,要求停止这种疗法的时候,她不是保持过沉默并退出镜头吗?

  为什么不去呢?难道他们的关系不能进一步发展?为什么不能站得高些?难道他们不是人吗?就颔加来说,至少她有这个权利!

  他已经在往车上挤了。站上聚集了那么多人,全都往这路车上涌!大家都要往这个方向去!而奥列格一只手上是军大衣,另一只手上是行李袋,没法抓住扶手。他被挤得团团转,先是被推上了踏板,然后被挤进了车厢。

  从各个方向都在拼命挤他,他发现自己处在两个姑娘背后。她们的模样像大学生,一个皮肤白皙,一个黝黑。她们同奥列格靠得那么近,大概会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两手分别被夹得牢牢的,不仅无法掏钱给火气很大的女售票员,而且无论哪一只手都动弹不得。他仿佛用拿着军大衣的左手半搂着皮肤黝黑的那个姑娘。而整个身体压向皮肤白皙的那一个,以致从膝盖到下巴颌儿都触及到她,她也不可能不感觉到他。最强烈的情欲也不可能像车上这群人那样使他们贴得如此之紧。她的脖子、耳朵、头发圈儿与他靠拢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一切可以设想的界限。隔着自己那破旧的呢子军衣,他吸收看她的温暖、柔软和青春。黝黑的那个姑娘继续向她谈着学校里的事情,白皙的这一个却停止了答话。

  在乌什一捷列克是没有电车的。像这样的挤法,先前只是在弹坑里才有过。但那里并不总是跟女人杂在一起。这种感受他几十年没有得到验证,没有得到充实,因而此时益发觉得强烈!

  但这不是幸福。这是悲哀。这种感受有一道不能跨越的门槛,哪怕是受到内心的怂恿也不行。

  要知道,有人曾预先告诉过他:里比多还会保留下来。这就是它!……

  如此过了两站。随后尽管还是挤,但来自后面的压力已不是那么厉害,奥列格有可能稍微松动一下。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不想脱出身来结束这痛苦的享受。此时此刻,别的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就那样再待会儿,再待上一会儿。哪怕电车现在开回老城!哪怕它发了疯似的,吱吱轧轧不靠站地直到深夜那么环行!哪怕它敢于去作环球旅行!——反正奥列格不想首先脱出身来!奥列格尽量延长这种幸福的时刻,比这更高的幸福他现在不配得到。与此同时,他怀着感激的心情记下了脑勺上的头发圈儿(而她的脸奥列格始终未能看到)。

  皮肤白皙的姑娘脱出身来,开始往前面移动。

  在把虚软、微屈的两膝站直的同时,奥列格明白了,去找滚加也必将以痛苦和欺骗为结局。

  他去她那里,求之于她的必然会多于求之于自己。

  他们曾如此崇高地一致认为,精神上的交流比任何其他形式的交流都更为宝贵。但这座高高的桥由他俩的手搭起来之后,奥列格发现自己的手臂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去找她,见了面会侃侃而谈,可内心里却痛苦地想着另一件事。等她一走,他一个人留在她房间里,他就会对着她的衣服、她的每一件小物品哀怨地哭起来。

  不,应当比天真的小姑娘有头脑些。应当去火车站。

  他没有往前去,从那两个女学生身旁经过,而是往后挤,从后面的门跳下了车,被什么人骂了一句。

  电车站附近又有人在卖紫罗兰……

  太阳已快落下去了。奥列格穿上了军大衣,换车去火车站。这路电车已不像刚才那么挤。

  在车站广场上挤了一阵,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个名堂,最后他终于挤到一个类似带篷菜场那样的亭子跟前。那是卖远程火车票的地方。

  售票的窗口共有4个,每个窗口前面都排有150至200人。暂时离开的人还不计算在内。

  奥列格看到,火车站上一连几天几夜排队的这种景象,似乎还是老样子。世上许多事物起了变化——时尚变了,路灯换了,青年人的作风也不一样了,但是排队买火车票的这种情况从他记事以来就是如此:1946年是这样,1939年是这样,1934年和1930年也是这样。对新经济政策时期摆满了食品的橱窗他还记忆犹新,但不排队的火车站售票处他甚至想像不出是什么样子:不知出门之难的只有那些持有特别身份证或特殊证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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