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90)

  不过,奥列格却猜到了。

  除她以外,没有别人这样走路。这屋子里就缺少她,只缺她一个人。

  感加!

  是的,是她。她进入了他的视野。她是那么自然地走了进来,仿佛刚从这里出去了一会儿。

  “您这是到哪儿去了,感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奥列格露出了笑容。

  他没有大声嚷嚷,而是轻轻地、高兴地问了这么一句。他也没有试图坐起来,虽然没有被缚在台子上。

  屋子里变得彻底明亮、整洁、安静了。

  薇加自有自己的问题要问,也是笑眯眯地说:

  “您在造反?”

  但此时奥列格反抗的意图已经消失了,反而为躺在这台子上感到自在,你还不大容易把他就那么赶走呢,他回答说:

  “我?……不,该造的反已经反过了……您到哪儿去了?一个多星期了。”

  她站在他身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分开来说,仿佛在向一个头脑迟钝的学生口述不习惯的生字:

  “我去建立了几个肿瘤防治站。从事抗癌宣传。”

  “是什么下基层吗?”

  “是的。”

  “以后还要去吗?”

  “暂时不去。您是觉得不舒服吗?”

  这双眼睛里洋溢着什么呢?从容不迫的神情。关怀的神情。尚未得到证实之前最初的忧虑神情。总之,这是一双医生的眼睛。

  但除了这一切,这双眼睛还是淡咖啡色的。就是一杯咖啡里兑进两指深的牛奶后的那种颜色。不过,奥列格很久没有喝过咖啡了,连颜色也不记得了,可这双友好的眼睛却怎么也不会忘!可以说,这是老朋友的眼睛!

  “不,没什么,不要紧。大概是我晒太阳晒过头了。坐着坐着,差点儿睡着了。”

  “您怎么能够晒太阳呢!肿瘤切忌加温,难道您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以为指的是不能用热水袋呢。”

  “可是更不能晒太阳。”

  “这就是说,黑海的海滨浴场是不准我去的接?”

  她点了点头。

  “生活啊…哪怕把流放换成去诺里尔斯克也行。”

  她耸了耸肩膀。这不仅超出了她的能力所及,而且也超出了她的理解所及的范围。

  这会儿就该问她:为什么您说已经出嫁了…难道没有丈夫——是一种屈辱吗?

  然而他问的是:

  “您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什么?”

  “为什么不遵守我们的协议。您答应过,要亲自给我输血,不交给任何实习生来做。”

  “她不是实习生,相反,她是专家。专家们来的时候,我们没有资格插手。不过她已经走了。”

  “怎么走了?”

  “给叫去了。”

  懊,走马灯!要摆脱走马灯,还得靠走马灯。

  “这么说,现在由您来管了?”

  ‘堤的。不过您说的陈血是怎么回事?”

  他一摆脑袋指给她看。

  “这血不是陈血。但这不是要给您输的。您要输250毫升。这才是给您的。”蔽拉·科尔尼利耶夫娜从另一张小桌子上取来一只瓶子让他看。“您看上面的标签,仔细检查一下。”

  “说真的,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是可恶的生活把我搞成这样的:对谁也不相信,对什么都要自己检查。可是您以为,在不需要检查的时候我不高兴吗?”

  他说这话时是那么疲劳,似乎已奄奄一息。然而,他不能完全不让他那善于观察的眼睛去核实一下。结果他看到标签上写着:“A型——伊·列·雅罗斯拉夫采娃——3月5日。”

  “噢!3月5日——这非常合适!”奥列格振奋了起来。“这很有好处。”

  “您总算明白了这对您有好处。可您争辩了多少次!”

  其实是她不明白。赔,算了。

  于是他把内衣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让右臂放松,搁在身旁。

  的确,对于他这样老是存着戒心处处留神的人来说,最大的轻松就在于把自己交给信得过的人。现在他知道,这个态度和蔼、几乎同空气一样轻盈的女人,每一个动作都经过深思熟虑,都轻手轻脚,决不会出什么差错。

  所以他躺在那里,仿佛是在休息。

  天花板上一大块淡淡的、像花边似的光影,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就连这个不知由什么反射过来的光影,此刻也使他感到亲切,为这一整洁、安静的房间增添了一种装饰。

  而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却循诈地从他静脉里抽出了几毫升的血,摇动离心机,倒在分成四格的盘子里。

  “为什么要分成4格?”他问这话仅仅由于一辈子都习惯于到处问长问短。其实,此时此刻他甚至懒得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一格是为了确定相容性,3格是为了核对血型。以防万

  “如果血型符合,何必还要确定相容性?”

  “那是要看病人的血清同献血者的血会不会凝结。这种情形很少,但是不等于没有。”

  “原来如此。可为什么要转动呢?”

  “为了剔除红血球。您倒是什么都想知道。”

  当然,不知道也可以。奥列格望着天花板上渐渐变得隐约可见的光影。世上的事不可能全知道。无论怎样,到死的时候还是个傻瓜。

  顶着白色冠冕的护士把3月5日的那瓶血浆倒过来固定在架子的夹错上。之后她把一个小枕头垫在奥列格的胳膊肘底下,用一条红色的橡皮止血带扎在他臂肘的上方并开始绕紧,一边以日本式的眼睛注视着,看紧到什么程度算是够了。

  奇怪,他刚才怎么会觉得这姑娘身上有什么谜。其实什么谜也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罢了。

  汉加尔特拿着注射器走了过来。注射器是一般的那种,里边装有透明的液体,然而针头却不寻常:它不是针,而是一根细管子,末端呈三角形。当然呷,管子本身倒没什么,只要不把它往你身上插。

  “您的静脉可以看得很清楚,”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对他说话,其实却颤动着一边的眉毛在寻找。接着,她使劲把那可怕的针头插了过去,似乎可以听到皮肤破裂的声音。“瞧,已经好了。”

  这里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为什么用橡皮带绕在臂肘上方?为什么注射器里有水一样的液体?可以提出来问,也可以自己动动脑筋想:大概是为了不让空气冲进静脉,也为了不让血液冲进注射器。

  其时针头还留在他的静脉里,止血带由放松到解除,注射器被巧妙地拔去,护士把输血装置的端头在小盘上面甩了几下,把最初的几滴血甩掉,于是汉加尔特就把这个端头代替注射器接在针头上,就这样一手按住,一手将上面的螺丝稍稍旋松。

  在这个装置稍粗的一截玻璃管里,一个接一个的气泡开始慢慢地穿过透明的液体升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