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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别裁_南怀瑾【完结】(132)

  这四个字看来很容易,做到很难。尤其现代社会的风气,大家每做一件事,先要考虑有没有价值。所谓价值,就是问后果对自己的利益,这是通常的心理。可是孔子告诉樊迟,作人做事先不要考虑自己个人的利益与价值,认为是善的就先做了再说,后来自然有成果的,这就是德业。其次,专门反省自己的错误,不挑别人的毛病,这也是做起来很难的。因为人都喜欢挑剔别人的毛病,很少反省自己的错误。现在要反过来,专找自己的错误,不挑别人的毛病,就很难做到了。而儒家、佛家、道家的修养,都严格的讲究这一点,做到这一点就是“修匿”。有些人为了一点小事,生起气来,把自己身体生命都忘记了,要与人拚命。犯了法弄出纰漏来,连带父母、妻子、儿女都受了罪,这不是最笨、最糊涂的事吗?

  这三点孔子在这里是这样解释。我们要特别注意,下面一篇当中,还要提到这个问题。这里是孔子针对樊迟的程度,所作“崇德”、“修匿”、“辨惑”的解释。实际上这三点所包括的内容很多、很多。不过这里虽是引述孔子对樊迟说的道理,也就是一般人很容易犯的毛病。

  樊迟问“知”“仁”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

  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

  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樊迟问什么叫仁。孔子说,能够爱一切人就是仁。樊迟再问什么叫智慧。孔子说,能够了解任何人就是智。但是这是针对樊迟的程度而言。结果,樊迟对于孔子的答复,还没有通达,未曾彻底了解。孔子便更引伸地说,你还不大了解,我再告诉你,假如做一个领导人,把正直的人提拔起来,而对邪曲的人先搁置起来,这样直道而行,就可使原来邪曲的人,也变成为直道之人了,坏人也会变成好人了。

  可是樊迟还是没有懂,退出之后,便来看子夏。子夏在孔子的学生中,也是较为突出的一个,孔子死后他在河西讲学。战国后其中很多人物,都是子夏的学生,所以樊迟不懂,又去向这位孔门的高材生讨教。“乡也”的乡,后来写作“向”,是“刚才”,“前些时”的意思。樊迟说,我刚才问老师什么是知,老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这是什么意思?子夏一听樊迟的话,就说,老师所讲的这两句话,内容太丰富了,包涵的意义太大了。子夏为了使这位同学有更具体的了解,就举历史的故事来讲给他听他说舜当了皇帝的时候,在许多人中间,选拔了皋陶做助手,管理行政、司法。皋陶一做了他的助手以后,天下便没有冤枉的事,坏人都远离了,变好了,大家都心存厚道了。

  说到这里,想起一个与皋陶有关的著名故事,宋朝苏东坡当年考功名时的论文,便是《刑赏忠厚之至论》。主考官是梅圣俞,他和欧阳修都是了不起的大学问家。欧阳修有一副名联说:“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一生作人,胸襟坦然,所以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一生没有什么缺德的事,任何话都可以对人开诚布公。而上联看起来谦虚,实际上牛皮吹得很大。他说天下那么多书,也有我没有读过的。换言之:他读的书真是够多的了。这次考题梅圣俞出的《刑赏忠厚之至论》,依当时制度,政治司法都论在一起的。苏东坡知道这位考官学问很好,那时他还年轻,又很调皮,存心要把考官考住,让考官不懂,于是在文章中有一段引用:“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严,而乐尧用刑之宽。”藉以说明古代判人罪刑,存心如此忠厚。梅圣俞看了苏东坡这篇文章,非常激赏,认为很好,于是录取。只是这几句话所说的典故,没有看过,不知道出自哪一本书。放榜以后召见了苏东坡,便问东坡,文章中这个典故出自哪里?东坡答道:“想当然耳。”梅圣俞才知上了当,这是苏东坡的调皮故事。也有人说,上当的是欧阳修。

  回到本文,子夏举的第二个历史例子是说,到了商汤的时候,举用伊尹。我们都知道伊尹是古代的名宰相,与后来周朝的姜尚齐名。伊尹被商汤提拔时,还正在当厨师。因为有伊尹,所以有商汤的天下。在上古历史中,第一流的大臣,并不是靠学历年资慢慢升上来,然后到六十多岁退休。只要是人才,一下子就上去了。当然后世法治社会又是另外一回事,与创业时用人的原则是要有所不同的。从古今中外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出,做事业是要人才去做的,而人才并不是学历资历可以限制的。所以商汤举伊尹出来,则“不仁者远矣”。他举这些例子,就是告诉樊迟什么叫作“举直错诸枉”。换句话说,是子夏引伸孔子这两句话,告诉樊迟,无论如何,作人处事要用正人,用品格、才能、道德好的人,提拔这样的人,自然就行了。

  交友的艺术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有一天,子贡问孔子交友之道,应该如何?我们知道,有时候交朋友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上论《里仁》篇中子游曾说:“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对上位者如有不对的地方,做干部的,为了尽忠心,有劝告的责任。但劝告多次以后,他都不听,再勉强去说,自己就招来侮辱了。对朋友也是这样,过分的要求或劝告,次数多了,交情就疏远了。这里,孔子告诉子贡,交朋友之道,在“忠告而善道之”。尽我们的忠心,劝勉他,好好诱导他,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不可则止”,就不再勉强。假如过分了,那就不行;“毋自辱焉”,朋友的交情就没有了,变成冤家了。从表面上看起来,孔子教学生的交朋友之道,好像蛮滑头的样子,适可而止,不要过分。实际上,加上我们自己的经验,就知道孔子的话并不滑头。中国文化中友道的精神,在于“规过劝善”,这是朋友的真正价值所在,有错误相互纠正,彼此向好的方向勉励,这就是真朋友,但规过劝善,也有一定的限度。尤其是共事业的朋友,更要注意。我们在历史上看到很多,知道实不可为,只好拂袖而去,走了以后,还保持朋友的感情。

  我们举一件近代的故事来说,曾国藩下面一位幕友王湘绮(壬秋),当时他是湖南的才子,也是近代以来有名的大儒。他著有《湘军志》,对曾国藩有褒贬之处。曾国藩所领的湘军,在前方和洪秀全作战,开始露败象的时候,王湘绮就要请假回家。曾国藩知道他读书人胆小,如果这仗败下来就不得了。所以也想让他回去。不过事情很忙,没有立即批这件公文。有一天晚上,曾国藩因为有事去找他。看见他正坐在房里专心看书,就站在后面不打扰他。差不多半个时辰,王湘绮还不知道,曾国藩又悄悄地退回去了。第二天早上,曾国藩就送了很多钱,诚恳地安慰一番,让王湘绮立刻回家。有人问曾国藩,为什么突然决定让王湘绮回去?曾国藩说,王先生去志已坚,无法挽留了,朋友之道,不能勉强。尤其打仗的时候,胜败自己都没有把握,如何能保住别人?再问曾国藩何以知道王湘绮去志已坚?曾国藩说,那天晚上去王湘绮那里,他正在看书,并不知道曾国藩就站在他身后。而且有半个时辰,王湘绮没有翻过书。可见他不在看书,在想心思,也就是想回去,所以还是让他回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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