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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随笔_史铁生【完结】(31)

  四十四

  听说有个人称“易侠”的人,《易经》研究得透彻,不仅可以推算过去,还能够预测未来。我先是不信,可是说的人多了,有的还是亲身体验,我便将信将疑地有些怕——倘那是真的,岂不是说未来早都安排妥当,那人的努力还有什么用处?再那么认真地试图改变什么岂不是冒傻气?但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可怕,未来的已定与未定其实一样,已定也还是得往前走,前面呢,或一个死字挡道,或一条无限的路途。这就一样了——反正你在过程之外难有所得。

  我写过,神之下凡与人之下放异曲同工,都是“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很可能“改造客观世界”倒是瞎说,前面终于是死亡或无限,你改造什么?而“改造主观世界”确凿是你躲不开的工作。比如戏剧,演员身历其境,其体会自然与旁观者的不同。下凡与下放大约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下去吧,亲身经历一回,感受会不一样。倘“易侠”的预测真的准确,就更可以坚定这改造的决心了——是呀,剧本早都写好了,演员的责任就很明确:把戏演好,别的没你什么事。何谓演好?就是在那戏剧的曲折与艰难中体会生命的意义,领悟那飘荡在灯光与道具之上的戏魂,改变你固有的迷执。

  四十五

  说文学(和艺术)的根本是真实,这话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同意。真实,必当意味着一种客观的标准,或者说公认的标准,否则就不能是真实,而是真诚。客观或公认的标准,于法律是必要的,于科学大约也是必要的,但于文学就埋藏下一种危险,即取消个人的自由,限定探索的范围。文学,可以反映现实,也可以探问神秘和沉入梦想;比如梦想,你如何判定它的真实与否呢?就算它终于无用,或是彻底瞎掰,谁也不能取消它存在与表达的权利。即便是现实,也会因为观察点的各异,而对真实有不同的确认。一旦要求统一(即客观或公认)的真实,便为霸权开启了方便之门。而不必统一的真实则明显是一句废话。

  四十六

  不必统一的真实,不如叫做真诚。文学,可以是从无中的创造,就是说它可以虚拟,可以幻想,可以荒诞不经,无中生有,只要能表达你的情思与心愿,其实怎么都行,惟真诚就好。真诚,不像真实那样要求公认,因此他可以保障自由,彻底把霸权关在了门外。

  不过,当然,在真诚的标牌下完全有可能瞎说,胡闹,毫无意义地扯淡——他自称是真诚,你有什么话讲?可是,你以为真实的旗帜下就没人扯淡吗?总是有扯淡的,但真诚下的扯淡比真实下的扯淡整整多出了一种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灵魂。倘不是没有自我约束的自由,那就叫做真诚,或者是谦恭吧。

  四十七

  不过,我对文学二字宁可敬而远之。一是我确实没什么学问,却又似乎跟文学沾了一点儿关系。二是,我总感到,在各种学(包括文学)之外,仍有一片浩瀚无边的存在;那儿,与我更加亲近,更加难离难弃,更加缠缠绕绕地不能剥离,更是人应该重视却往往忽视了的地方。我愿意把我与那儿的关系叫做:写作。到了那儿就像到了故土,倍觉亲切。到了那儿就像到了异地,倍觉惊奇,到了那儿就像脱离了这个残损而又坚固的躯壳,轻松自由。到了那儿就像漫游于死中,回身看时,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四十八

  有位评论家,隔三差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说还是得好看!我一直都听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这世界上,可有什么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吗?要是没有,为什么单单拧着小说的耳朵这样提醒?再说了,你认为谁看着你都好看吗?谁看着你看着好看的东西都好看吗?要是你给他一个自以为好看的东西,他却拧着你的耳朵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看的东西!”——你是否认为这是一次有益的交流?也许有益:你知道了好看是因人而异的。还有:但愿你也知道了,总是以自己的好看要求别人的好看,这习惯在别人看来真是不好看。

  好看,在我理解,只能是指易读。把文章尽量写得易读,这当然好,问题是众生思绪千差万别,怎能都易到同一条水平线上去?最易之读是不读,最易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终于弄到没有差别时便只剩下了简陋。

  四十九

  不知自何时起,中国人做事开始提倡“别那么累”,于是一切都趋于简陋。比如文革中的简易楼,简易到没有上下水,清晨家家都有人端出一个盆来在街上走,里面是尿。比如我座下的国产轮椅,一辆简似一辆,有效期递减;直到最近又买了一辆进口的,这辆真是做得细致,做得“累”,然而坐着却舒服。再比如我家的屋门——80年代的作品,我无力装修故保留至今——不过是盖房时空出一个方洞,挡之以一块同大的板,再要省事就怕不是人居了。

  五十

  爱因斯坦说:“凡是涉及实在的数学定律都是不确定的,凡是确定的定律都不涉及实在。”因为,任何实在,都有着比抽象(的定律)更为复杂的牵系。各种科学的路线,都是要从复杂中抽象出简单,视简单为美丽,并希望以此来指引复杂。但与此同时,它也就看见了抽象与实在之间其实有着多么复杂的距离。而文学,命定地是要涉及实在,就是因为在诸多科学的路线之外看见了复杂,看见了诸学所“不涉及”的“实在”,看见了实在的辽阔、纷繁与威赫。所以,文学有理由站出来,宣布与诸学的背道而驰,即:不是从复杂走向简单,而是由简单进入复杂。因此我常有些很可能是偏颇的念头:在看似已然明朗的地方,开始文学的迷茫路。

  五十一

  简单与复杂,各有其用,只要不独尊某术就好。一旦独尊,就是牢狱。牢狱并不都由他人把守,自觉自愿地画地为牢的也很多。牢狱也并不单指有限的空间,有的人满世界走,却只对一种东西有兴趣。比如煽情。有那么几根神经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不动则已,一动而泪下,谙熟了弹拨这几根神经的,每每能收获眼泪。不是说这不可以,是说单凭这几根神经远不能接近人的复杂。看见了复杂的,一般不会去扼杀简单,他知道那也是复杂的一部分。倒是只看见了简单的常常不能容忍复杂,因而愤愤然说那是庸人自扰,是“不打粮食”,是脱离群众,说那“根本就不是文学”,甚至“什么都不是”,这样一来牢狱就有了。话说回来,不是文学又怎么了?什么都不是又怎么了?一种思绪既然已经发生,一种事物既然已经存在,就像一个人已经出生,它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呢?它只不过还没有一个公认的名字罢了。可是文学,以及各种学,都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啊!

  五十二

  文如其人,这话并不绝对可信。文,有时侯是表达,是敞开,有时侯是掩盖,是躲避,感人泪下的言词后面未必没有隐藏。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验,常在渴望表达的时候却做了很多隐藏,而且心里明白,隐藏的或许比表达的还重要。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明白却还要隐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却还要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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