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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_余秋雨【完结】(23)

  爸爸说:“我连一个区长都不认识。”

  对于这样一类的常识性陷害,整整十年,那么多朋友都沉默着。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能原谅那几个造反派头头,却无法原谅那些朋友。

  朋友应该知情,知情应该发言,在那么长的时间内说几句平实的公道话并没有太大的风险,而对当事人却是救命绳索。此刻灾难过去,他们现在正合力声讨那几个造反派头目,爸爸则背过脸,为晚年选择了孤独。

  那天家里只有我和祖母在,听到敲门声。迎进来的是一腔安徽口音,两位先生来为我的屈死了十年的叔叔平反。他们高度评价了叔叔,又愤怒批判了他们单位的造反派,希望祖母能够“化悲痛为力量,加入新长征”。

  我看了一眼祖母,突然发现,她眼里居然涌动着恰似一个年幼女孩被夺走了手中珍宝的无限委屈。此刻,祖母已经八十四岁。

  老人的嘴唇抖动着,问:“他第一、第二次自杀后救活,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来人说:“老太太,这是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大家都没有经验,等到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好了……”

  “你们还要搞?”祖母问。

  “嗯。”

  “什么时候?”

  “再过七八年吧,主席说过。”

  听说七八年后还有文化大革命,祖母算了算我爸爸的年龄,便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立即笑着回答她的目光 :“放心吧,阿婆,我比爸爸和叔叔都要强硬。”

  我知道,对于十年蒙冤的爸爸和三度割脉的叔叔,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却想借此对这位真正强硬的尊长作一种保证。我估计她会嘲笑我。

  没想到她轻轻一笑说:“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凭什么?”我惊喜莫名。

  “凭你一个人离开上海,在没吃没喝的荒山上住那么久。有一股狠劲。”

  我笑了:“吃喝还是弄得到,山也不荒。”

  就在这个期间,我接到通知,到上海大厦见一位重要人物。他叫车文仪,原是海军政治部的文化部长,“四人帮”倒台后,他随海军最高负责人苏振华接管上海,担任了上海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因此不管就他的老职务还是新职务,大家都叫他车部长。在一场涉及全市的清查运动中执掌指挥大权,他当时在上海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我家当时住在江宁路、海防路口,到上海大厦要搭乘19路无轨电车,再走一段。

  出家门见隔壁一位同龄人与我客气地打招呼,这在几个月前还不可能,因为他是工宣队员,而我们家是打倒对象。

  居民委员会办的黑板报里,上面有一排“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是用红油漆写的,还在,但底下用粉笔写的两个口号“粉碎四人帮,批判邓小平”,后面那个已被路人用手指头涂花,只能勉强辨认。

  19路无轨电车开得很慢。

  那年月,大家脾气都爆,那么挤的车,难免谁踩了谁,谁撞了谁,于是就互骂。骂的结果总是一样:先由一方恶狠狠地提议到下一站停车时下车打一架,叫“对开”,对方当然高声同意。对于这种决斗,其他乘客都抱着热烈鼓励的态度。如果互骂几句还没有达到这个结果,周围往往一片怂恿;“对开!” “对开!”

  两个人在车站下车后对打时,车子会停一阵,不是等他们打完上车,那是不可能的,而是让满车期待已久的乘客一饱眼福。

  只有在发现提议“对开”的对手是瘦老头的时候,这方的态度才会缓和下来,因为代代相传,“路边瘦老不可惹”。当然不是为了尊老,而是害怕瘦老身上极有可能暗藏的功夫。

  上海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很值得称道,那就是不能在车上“对开”。公开的原因是怕伤及无辜,私下的原因是施展不开手脚。因此,如果有两个年轻人在车上打起来了,全车都瞧不起。这种风气全市普及,使车上显得很安全,不必担心横拳飞掌擦面而过。

  我当时乘公共汽车最感担心的,是怕车上有窃贼。不是我怕偷,而是怕他们偷了哪个人后整个车子开到公安局,每个乘客被搜身。这会耗费很多时间。

  这样的事情,当代上海的新市民已经无法想象,但在那时,却是家常便饭。如果车上有一个人突然尖叫一声:“售票员,我的皮夹子没了!”接下来的情景就非常公式化了。

  “里边有多少钱?”售票员问。

  “十元!”失主回答。

  “好,每站不停,开分局!”售票员立即作出了决定。他所说的分局就是某个区的公安分局。

  车上有几十人,在那贫困的年代,大家都觉得这十元人民币是一笔财产,对车子不停站直开公安局毫无异议。这车上,很可能有即将上课的教师,手握大把门票的运动场管理员,急于开刀的医生,但是,没有谁想到要阻止这个行动。

  如果有一个乘客对此稍露不满,哪怕是说 :“老娘有病,在家等我”,全车的目光都“刷”地对准他,把他看成是试图逃脱的窃贼嫌疑犯。

  于是,每个人都要装扮出坦荡从容、满不在乎的表情,到公安局接受搜身。在伸起双手来的时候,还笑容满面。

  所有的人只想着表白自己没有偷,不仅对自己和别人的权利、尊严毫无兴趣,甚至对于真正的窃贼也没有气愤。如果这事发生在夜间,车上几个聪明人就会向售票员提议,把车厢的灯关闭一下,让那位错拿了别人皮夹子的先生有机会把皮夹子扔在地上。这种提议很容易通过,等车灯一闭一开之后,果然有乘客大叫,他脚下有皮夹子。这是提议的先生扔的,大叫的先生扔的,还是别人扔的,谁也不感兴趣。因此,在这样的事件中,大家也不存在捉拿窃贼的意识。

  有的只是自我洗刷。

  这样的事,在19路无轨电车上经常遇到,因为这路车的起点宜昌路和终点提篮桥,都是当时的贫困地区。

  幸好今天没有遇到,否则,不知拉到普陀分局、静安分局、闸北分局还是虹口分局,赶不上车部长约定的时间了。

  但是,由于在车上想到了上海人的围观起哄心理和自我洗刷心理,我对正在开始的清查运动担忧起来。

  不高的个子,花白的头发,浑身的精力,车部长一见面便称赞我那篇谈鲁迅佚文的论文。我说,原文会更好一点,被人改了。他说,在那种形势下还写学术论文,是一种勇敢。

  谈话刚开始就被电话一次次打断,后来他干脆把我从会客室拉进办公室,在他接电话的空隙中交谈。一听就知道,电话多数是新任上海市委书记苏振华本人打来的,这天他俩在反复通报着一些正在从北京调入的高层干部的情况。

  从交谈中得知,他对我在“文革”十年中的经历了如指掌,并备加赞许。是谁告诉他的呢?我好奇地询问,他神秘地说:“我有多头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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