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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_余秋雨【完结】(9)

  一位文质彬彬的老者站起来,指着另一位站着的老者柔柔地说 :“我希望你好好回忆一下与反革命分子潘汉年的关系。那年他来这儿,你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与你随意说笑,我虽然听不见,但相信反革命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临走时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难道能否认,这不是一种责任的交托?”

  一位中年女子对着另一位也是中年女子的负责人喊一声“你无耻!”让全场吓了一跳。接下去的愤怒话语是:“你居然当着那么多干部的面公然说,你年轻时翻过那本书!作为一个干部,作为一个领导,作为一个女人,你居然说得出口!广大革命同志,你们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书吗?我实在说不出口,但今天只能红着脸说出来了:金——瓶——梅!”说完她似乎要立即晕倒在台上,好像猛烈的怒火已经烧干她的精力,好像她说出那三个字已经使她丧失了全部贞操。一位惊慌不已的女学生把她扶了起来。

  这次飘然上台的是一位副教授。当时评个教授很难,因此副教授已经满头白发。他在规劝他的一位好朋友:“只要放下包袱,再大的错误也能得到革命同志的原谅。作为老朋友我请你回忆一下,一年前你曾经在教研室提议,开一个毛主席诗词讨论会。毛主席诗词只能学习,怎么能讨论呢?难道你心中觉得还有争议的余地?因此你提出这个议案后,我沉默。我只是沉默,没有斗争,这是我的问题,我今天应该向毛主席请罪,但是,你呢?”

  一位记性好得出奇的先生又抢过了话筒:“忘了?你可以健忘,却不可以抵赖。我提醒你吧,是在十三年前,一九五四年三月十六日下午三时二十分左右,你说了一句有关刘少奇的奉承话。在第二会议室,你坐向朝南,左边三个人,右边两个人,名字我就不一一点出来了,由他们自己站出来揭发。你说那句话之前还清了两次嗓子,讲完后喝了一口水,茶杯是蓝色的,你真的忘了?”

  两个戴塑料眼镜的学生搬着五六本书、一大堆杂志、教材上台了,这种情况很少见,像是当场要公布什么罪证,全场立即安静下来。其中一个皱着眉头说:“‘文革’以来,大家热衷于批判走资派,但是大学和其他单位不同,最需要批判的是反动学术权威!”这话初一听有一点逻辑,发言者感觉到大家的注意力已被调动,口气更加昂扬起来:“什么是反动学术权威?那就是假权威,不是权威!我们战斗队经过四个月的艰苦努力,已经从全校教授、副教授的著作、论文、教材中找出他们是假权威的证据六百多条,真是触目惊心!这六百多条证据,将在《红卫兵战报》和《上海工人造反报》上同时刊登,现在,请我们的副总指挥选读其中一小部分。”

  站在他身边的就是副总指挥。那个人拿起一本书,翻到夹着红纸条的地方,开始“说文解字”。说的时候还会经常去翻边上的一本字典,上面夹着很多白纸条。他的发言时间太长了,终于有一个穿着红背心的学生冲上台来,大声地背诵毛泽东语录来阻止:“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但台上那两个戴塑料眼镜的学生没理他,继续边翻书边讲。穿红背心的学生为了表示抗议,下台后愤而离场,跟着他离场的还有近百人,但整个会场至少有七百多人,绝大多数留下了,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是认真地听“说文解字”,而是兴奋地听一个个昔日的大专家如何在专业上被两个造反派书生顷刻之间咬得千疮百孔。全场弥漫着一种快感。

  …………

  这些发言,一般都能激发起一片片很夸张的口号声。没有夸张的是,被揭发的那些人大多不能回家了,包括那些被揭露的“假权威”在内,而且免不了受皮肉之苦。

  只要上台发过言的人,第二天走在校园里便步履轻松,别人对他们也不敢小觑,总以为他们上台发言一定获得过当权的造反派的批准,至少没有被造反派阻止。这种心理气氛,极大地鼓励了大揭发和大批判,下一次大会也就开得更热烈、也更残酷了。

  那么,我可说说我的概括了:“文革”灾难的民间版本,是用一种彻底失控的民粹主义,为平日游荡在街角、埋藏在心底的恶,提供了一个发泄的机会,而且把这种发泄转化为表演,转化为文化,转化为暴力。

  “文革”时期在民间的风云人物并不很多,他们各自的活动时间也并不很长,真正长时间大行其道的,是每个单位的失败者、嫉妒者、投机者、错乱者、无聊者,这些人由于特殊的政治机遇,成批地变成了诬陷者、栽赃者、报复者、泄愤者、审判者,而且都学会了装扮,装扮得大义凛然。

  这便是我在冷然傲然中的观察,这便是我与吕兆康四目一对便互相领悟的世态。

  说得再大一点,这也使我历来不大看得起那个总在夸张其事、总在偷袭别人的文人圈。我太了解他们。

  那天表妹在校园里呼喊我时,把我的心情立即带到了另外一个天地,冷然傲然的表情刹那间烟消云散,我赶紧问:“家里怎么样了?”

  表妹转达了爸爸叫我晚上回家与他讨论重大事情的指令,我朝她点点头,心想,我爸爸只与祖母、妈妈、叔叔商量大事的时代已经结束。

  学院后门有七十六路公共汽车,乘足五分钱的最低票价可到胶州路、余姚路口。再步行二十分钟,到达江宁路、海防路口,那个十年前从家乡搬来的家。

  祖母还是趴在阳台上看,今天她不是在闲看街景,而是在等我。

  桌上放着一碗酱油百叶结,爸爸微笑着推到我面前。我说已经在学校吃过饭了,便坐下谈正事。妈妈在里间没有出来,祖母招呼了一下又回到了阳台,他们有意退避,让两个男人第一次平等对话。

  爸爸说:“我的问题开始大了。一个当年同事,叫赵庸,你见过的,揭发我在一九五三年参加过一个座谈会,为一位私营企业家说了好话。他当时作了记录,现在把记录上缴给了造反队,成了罪证。”

  我问:“这有什么罪?”

  爸爸答道:“他们说,这是在解放之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刚刚开始战斗的时候,站到了资产阶级一边,所以说我是阶级异己分子。”顿了顿他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昨天斗争会,给我挂的就是这么一块牌子。”

  “他们对你挂牌斗争了?……动手没有?”我没说“打”,选了“动手”这个词。

  “没怎么动手。”爸爸回答得很暧昧。

  让他更伤心的是昨天当场再一次被朋友出卖的情景。他说:“最可怕的是赵庸上缴记录这个动作,好像既有证人,又有证据,一定有大罪。他又是我过去的同事和朋友,因此他举着笔记本上台时,下面是一片热烈的掌声。”这情景我能想象。

  我想了想,说:“必须立即拉回到你当年发言的实际内容。”

  爸爸说 :“我记得,那天是看了报纸上陈毅市长关于团结私营企业家的报告,主持会议的人要我们谈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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