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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叹_余秋雨【完结】(61)

  大家都无法下车,但在这么小的车上干坐七个多小时也是够受的。我干脆就站在黄尘中不动了,定定地看着四周,似想非想。

  袁白摇下车窗问;“教授,这么大的灰尘你一直站着,想什么了?”我回头一笑,摇摇头,继续站着。李辉下车陪我站着,给我讲一些她小时候的故事解闷。由她,我想起了前几任主持人。戈辉面对埃及和巴勒斯坦的一些社会景象已经圆睁起她惊愕万分的双眼,鲁豫在伊拉克和伊朗已经一次次地.义愤填膺,广美在巴基斯坦的险道乞上已经颠得脖子不是脖子腰不是腰,嘿,都还没有尝过恒河流域的味道。

  这几位小姐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吃苦能力和冒险精神。我相信她们的身体能够承受这里的艰辛,承受不了的,是眼睛和心灵。

  我转身,退到车队边,用脚叩了即我们的车轮。这原是甲个百无聊赖的动作,但一叩却叩出了一番感叹。我坐在它上面好几个月了,它一直在滚动。滚过历史课本上的土地,由它先去熨帖,再由我们感受。希腊文明、埃及文明、希伯来文明、巴比伦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河一恒河文明… … 眼前已是尼泊尔。尼泊尔并不是一个独立文明的所在,它对我们来说只是通向喜马拉雅山的过渡。那么,这个灰尘满天的嘈杂地,这个大家都不愿落脚下地的处所,正是我们国外考察的实际终点。

  终结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不能不长时间站立,哪怕黄尘把我洒成一个泥人。

  这便是人类辉煌的古文明。一种种轮着看过来,最后让寻访者成了一个站立街头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泥人。

  办完尼泊尔人关手续已是黑夜,走不远就到了边境小城比尔根杰(Birganj ),投店宿夜,打听明白城里最好的旅馆就是这家麦卡露,便风尘币日卜住进去。

  我的房间在二楼,对街,一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原来少了三块窗玻璃,街上的所有声音,包括浓烈的油咖缠气味直冲而人。

  我要写作,这样实在不行,正待去问有没有可能换一间,突然传来震耳的钟声。钟声一直不停.不知发牛了什么紧急事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侍者,他说这是对面印度庙的晚钟,要敲整整一个小时,明天清晨五时一刻,还要敲一个刁、时。

  这钟声如此响亮,旅馆里哪间房都逃不了。大家都从房里走出,不知该怎么办。有人说,派人去庙里交涉一下,给点钱,请他们少敲一次。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宗教仪式已经成为生活习惯,这个城市哪天少一次钟声,反而一切会乱,比月食、日食都要严重。

  在嗡嗡惶嘎中过一小时实在不容易,我很想去看看那个敲钟的人,他该多累。突然,时间到了,钟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宁静得如在太古,连刚才还烦恼过的街市喧嚣也都变得无比轻柔。

  那就早点睡吧,明晨去力口德满都,抢在五点钟之.前出发,逃过刀阵钟声。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印度至尼泊尔比尔根杰,夜宿Makdu 旅馆

  本来就是一伙

  从比尔根杰到加德满都,相距二百九十公里。车开出去不久大家就不再做声,很快明白,昨天在比尔根杰遇到的困境,只属于边境性的遗留,真正的尼泊尔不是这样。首先是色彩。满窗满眼地筱盖进来,用最毋庸置疑的力式了断昨天。

  我们的色彩记忆也霎时唤醒:希腊是蓝色,埃及是黄色,以色列是象牙色,伊拉克是灰色,伊朗是黑色,巴基斯坦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印度是油腻的棕黑色,而尼泊尔,居然是绿色!

  我们已经贴近喜马拉雅山南麓,现正穿行在原始森林。这儿地势起伏,层次奇丽,山谷里有雪山溶水,现在水流不大,在白沙间嵌着一脉晶亮。

  天空也立即透明了,像是揭去了一块陈年的灰布。

  路也好了,不再拥挤。所有的司机见到我们的车队都减速礼让,友好地点头。这是我们从未有过的待遇,于是每辆车都仲出手来向那些司机表示感谢。路过一个小镇,我们不问缘由地停车了,只想看看。

  尼泊尔还是贫困,但很千净。有人扫街,有人洗衣。没有见到一个逢人就伸手的乞丐,也没有见到一个无事傻站着的闲汉。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事情在忙,小孩背着书包,老人衣着整齐,一派像过日子的样子。

  我们从两河流域开始,很久没有看见正常生活的模样,猛然一见,痴痴地逼视半天,感动得想哭。我们的几位小姐手舞足蹈地过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只听她们在说:路边竟然有一个刁顺已所,地上湿波滚的像是今天刚冲洗过,厕所门口有一个井台,用力一按就能洗手!

  很快就到加德满都。其实费时不少,但一路享受,只觉其决。

  加德满都是端端正正的一座城市,多数街道近似中国内地的省城,但几条主要购物街的温馨气氛,则连中国著名的旅游城市也才良难比得上。

  我们结伴去了著名的泰米尔街(Thaoel ) ,以卖本地工艺品、茶叶、皮衣为主,又有不少书店,热闹而不哄闹,走起来十分舒心。回忆我们这一路过来,只有雅典的几条刁、街能与它相比。

  泰米尔街深处有一个叫RumD 识记le 的酒吧,全世界的登山运动员都知道它。

  进门转几个弯,到一大厅,燃着一个大火塘。桌椅围列,火光照亮墙卜贴满的脚印字牌。哪个登山运动员出发前,先在这里贴上一个脚印,写上自己出发的日期和目标。过些天,凯旋了,再在这里留下一卜,写明攀登了哪个高峰,海拔多少,参与者是谁。看得出来,有的运动员没有回来。大雪掩埋了他最后的脚印,囚此他最后的脚印在这里,在墙上。当然,更多的是回来了。现在正是冬季登山的好时光,今夜,这个熊熊的大火塘,还会燃起在雪山绝峰栖宿的勇士们梦中。过几天,这儿又会响起他们的笑声。

  推门进去时,酒吧已经很热闹。我们坐下后觉得一切称心,便决定在这里把很多H 子来的烦闷扫拂一下,于是呼酒喊菜、欢声笑语,立即变成了酒吧的主角。我们的长桌边上有一个刁嚎,坐着几个英国人,背靠我坐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她看了我们如年‘阵,终于轻声问我:‘能间你们来自哪个国家吗?"

  “中国。”我回答。

  “中国?哪个部分的中国?”她又问。

  我知道她的意思,便说:“润洲日郭分。你看,大陆,香港,还有… … 台湾!"

  我稍有停顿,因为想到孟广美刚走,但我又大声地说出台湾,因为曾静漪已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等候,在她之后,吴小莉将接过去直达长城。她们都来自台湾。

  “你们… … 怎么会在舟起?”英国女士大为惊讶。“我们一直在一起呀。”,我对她的惊讶表示惊讶。英国女士立即与同桌交头接耳了一阵,于是全桌者份传过脸来看着我们。我们今夜不开车,大家都喝了一点酒,情绪更高了。

  这几个英国人的眼神使我联想到,那次在巴基斯坦边境,移民局的一位老人拿着我们的一沓护照有点慌乱。他先把大陆护照和香港特区护照反复比较,然后抽出了孟了’- 美的台湾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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