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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中华_余秋雨【完结】(35)

  山涛在嵇康被杀害后又活了二十年,大概是当时名士中寿命最长的一位了。嵇康虽然给他写了著名的绝交书,但临终前却对自己十岁的儿子嵇绍说:“只要山涛伯伯活着,你就不会成为孤儿!”果然,后来对嵇绍照顾最多、恩惠最大的就是山涛,等嵇绍长大后,由山涛出面推荐他入仕做官;

  阮籍和嵇康的后代,完全不像他们的父亲。阮籍的儿子阮浑,是一个极本分的官员,竟然平生没有一次酒醉的记录。被山涛推荐而做官的嵇绍,成了一个为皇帝忠诚保驾的驯臣,有一次晋惠帝兵败被困,文武百官纷纷逃散,唯有嵇绍衣冠端正地以自己的身躯保护了皇帝,死得忠心耿耿。

  ……

  八

  还有一件后事。

  那曲《 广陵散 》被嵇康临终弹奏之后,淼不可寻。但后来据说在隋朝的宫廷中发现了曲谱,到唐朝又流落民间,宋高宗时代又收入宫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儿子朱权编入《 神秘曲谱 》。近人根据《 神秘曲谱 》重新整理,于今还能听到。然而,这难道真是嵇康在刑场高台上弹的那首曲子吗?相隔的时间那么长,所历的朝代那么多,时而宫廷时而民间,其中还有不少空白的时间段落,居然还能传下来?而最本源的问题是,嵇康那天的弹奏,是如何进入隋朝宫廷的?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去聆听今人演奏的《 广陵散 》。《 广陵散 》到嵇康手上就结束了,就像阮籍和孙登在山谷里的玄妙长啸,都是遥远的绝响,我们追不回来了。

  然而,为什么这个时代、这批人物、这些绝响,老是让我们割舍不下?我想,这些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做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传代者,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精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

  在嵇康、阮籍去世之后的百年间,大书法家王羲之、大画家顾恺之、大诗人陶渊明相继出现;二百年后,大文论家刘勰、钟嵘也相继诞生;如果把视野拓宽一点,这期间,化学家葛洪、天文学家兼数学家祖冲之、地理学家郦道元等大科学家也一一涌现。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几乎都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巨匠。魏晋名士们的焦灼挣扎,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从这方心灵秘土中蓬勃地生长出来的。以后各个门类的千年传代,也都与此有关。但是,当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后,当年精神开拓者们的奇异形象却难以复见。嵇康、阮籍他们在后代眼中越来越显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

  有过他们,是中国文化的幸运;失落他们,是中国文化的遗憾。

  我想,时至今日,我们勉强能对他们说的亲近话只有一句当代熟语: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重山间的田园

  一

  任何一个时代,文化都会分出很多层次,比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复杂得多。

  你看,我们要衡量曹操和诸葛亮这两个人在文化上的高低,就远不如对比他们在军事上的输赢方便,因为他们的文化人格判然有别,很难找到统一的数字化标准。但是,如果与后来那批沉溺于清谈、喝酒、吃药、打铁的“魏晋名士”比,他们两个人的共性反倒显现出来了。不妨设想一下,他们如果多活一些年月听到了那些名士们的清谈,一定完全听不懂,宁肯回过头来对着昔日疆场的对手眨眨眼、耸耸肩。这种情景就像当代两位年迈的军人,不管曾经举着不同的旗帜对抗了多少年,今天一脚陷入孙儿们的摇滚乐天地,才发现真正的知音还是老哥儿俩。

  然而,如果再放宽视野,引出另一个异类,那么就会发现,连曹操、诸葛亮与魏晋名士之间也有共同之处了。例如,他们都名重一时,他们都意气高扬,他们都喜欢扎堆……而我们要引出的异类正相反,鄙弃功名,追求无为,固守孤独。

  他,就是陶渊明。

  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这样的重峦叠嶂——

  第一重,慷慨英雄型的文化人格;

  第二重,游戏反叛型的文化人格;

  第三重,安然自立型的文化人格。

  这三重文化人格,层层推进,逐一替代,构成了那个时期文化演进的深层原因。

  其实,这种划分也进入了寓言化的模式,因为几乎每一个文化转型期都会出现这几种人格类型。

  荣格说,一切文化都会沉淀为人格。因此,深刻意义上的文化史,也就是集体人格史。

  二

  不同的文化人格,在社会上被接受的程度很不一样。

  正是这种不一样,决定了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素质。

  一般说来,在我们中国,最容易接受的,是慷慨英雄型的文化人格。

  这种文化人格,以金戈铁马为背景,以政治名义为号召,以万民观瞻为前提,以惊险故事为外形,总是特别具有可讲述性和可鼓动性。正因为这样,这种文化人格又最容易被民众的口味所改造,而民众的口味又总是偏向于夸张化和漫画化的。例如我们最熟悉的三国人物,刘、关、张的人格大抵被夸张了其间的道义色彩而接近于圣,曹操的人格大抵被夸张了其间的邪恶成分而接近于魔,诸葛亮的人格大抵被夸张了其间的智谋成分而接近于仙(鲁迅说“近于妖”),然后变成一种易读易识的人格图谱,传之后世。

  有趣的是,民众的口味一旦形成就相当顽固。这种乱世群雄的漫画化人格图谱会长久延续,即便在群雄退场之后,仍然对其他人格类型保持着强大的排他性。中国每次社会转型,总是很难带动集体文化人格的相应推进,便与此有关。

  中国民众最感到陌生的,是游戏反叛型的文化人格。

  魏晋名士对于三国群雄,是一种反叛性的脱离。这种脱离,并不是敌对。敌对看似势不两立,其实大多发生在同一个“语法系统”之内,就像同一盘棋中的黑白两方。魏晋名士则完全离开了棋盘,他们虽然离三国故事的时间很近,但对那里的血火情仇已经毫无兴趣。开始,他们是迫于当时司马氏残酷的专制极权采取“佯谬”的方式来自保,但是这种“佯谬”一旦开始就进入了自己的逻辑。不再去问社会功利,不再去问世俗目光,不再去问礼教规范,不再去问文坛褒贬。如此几度不问,等于是几度隔离,他们在宁静和孤独中发现了独立精神活动的快感。

  从此开始,他们在玄谈和奇行中,连向民众作解释的过程也舍弃了。只求幽虚飘逸,不怕惊世骇俗,沉浮于一种自享自足的游戏状态。这种思维方式,很像二十世纪德国布莱希特提倡的“间离效果”,或曰“陌生化效果”。在布莱希特看来,人们对社会事态和世俗心态的过度关注,是深思的障碍,哲学的坟墓。因此,必须追求故意的间离、阻断和陌生化。

  我发觉即使是今天的文化学术界,对于魏晋名士的评价也往往包含着很大的误解。例如,肯定他们的,大多着眼于他们“对严酷社会环境的侧面反抗”。其实,他们注重的是精神主体,对社会环境真的不太在意,更不会用权谋思维来选择正面反抗还是侧面反抗。否定他们的,总是说他们“清谈误国”。其实,精神文化领域的最高标准永远不应该是实用主义,这些文人的谈论虽然无助于具体社会问题的解决,却把中国文化的形而上部位打通了,就像打通了仙窟云路。一种大文化,不能永远匍匐在“立竿见影”的泥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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