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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十五年_余秋雨【完结】(17)

  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讲台,每年五月的一天,以色列的总统和总理都会站到这里,全城汽笛长鸣,各行各业立即停止一切工作,悼念两分钟。

  离开主厅时,我把黑纸帽还给门口的老汉,说声谢谢,老汉点一点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指了指东边。东边,我没有料到,会有一个让我泪流不止的所在。

  那是一座原石结构的建筑,门口用英文写着:亚伯拉罕先生和他的妻子伊蒂塔,建造此馆纪念他们的儿子尤赛尔(U-ziel),尤赛尔一九四四年在奥斯维辛被杀害。

  但是,这并不仅仅是一个私人的纪念,因为还有一行怵目惊心的字:纪念被纳粹杀害的一百五十万名犹太儿童。

  进入这个纪念馆要经过一条向下延伸的原石甬道,就像进入最尊贵的法老的墓道。所有的人都低着头沉重地往前走,没想到一拐弯,就看到甬道尽头一幅真人大小的浮雕。是一张极其天真愉快的儿童的脸,年龄在三四岁之间,浮雕下分明写着他的名字:尤赛尔。

  儿童的笑脸具有如此大的震撼力,是我以前没有感受过的,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心想,年迈的父母要在自己死亡前用这么多石头留住儿子的笑脸,这样的举动不能不触动人类最基本的良知。

  从尤赛尔的浮雕像再向里一转,我肯定,所有的人都会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因为眼前一片漆黑的背景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儿童笑容。男孩,女孩,微笑的,大笑的,装大人样的,撒娇的,调皮的都有。短发似乎在笑声中抖动,机灵全都在眼角中闪出。但他们,全被杀害了!

  这些从遗物中找到的照片,不是用愤怒,不是用呼喊,而是用笑容面对你,你只能用泪眼凝视,一动不动,连拿手帕的动作都觉得是多余。

  我不敢看周围,但已经感觉到,右边的老人已哽咽得喘不过气来,左边一个年轻的妻子一头扎在丈夫怀里,丈夫一只手擦着自己的眼泪,一只手慰抚着她的头发。

  大家终于挪步,进入一个夜空般的大厅。上下左右全是曲折的镜面结构,照得人就像置身太虚。不知哪里燃了几排蜡烛,几经折射变成了没有止境的烛海,沉重的夜幕又让烛海近似于星海,只不过每颗星星都是扑扑腾腾的小火苗。

  这些小火苗都是那些孩子吧?耳边传来极轻的男低音,含糊而殷切,是父亲们在嘱咐孩子,还是历史老人在悲怆地嘟哝?

  走出这座纪念馆的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的。大家不再说话,慢慢走,终于走到了一座纪念碑跟前。内弧形的三面体直插云霄,它纪念的是一切在反抗法西斯的斗争中牺牲的英雄,没有国界,不分民族。

  法西斯摧残的不仅仅是某个民族,而是全人类,所以全人类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不远处的墙角里放着一条小木船,旁边挂了一个说明,原来这条小木船是荷兰的反抗者组织在那最险恶的年月每天深夜用来偷渡犹太人的,一条船至多能坐三个人,加上另外几条,居然解救出七千多人。怪不得纪念馆周围的花坛、草坪上刻有大量感谢牌,感谢当年解救过犹太人的各国人民和各种组织。每个感谢牌边还种一棵树,如今已浓阴蔽天。

  我很看重耶路撒冷有这样一座纪念馆,因为有它存在,多种宗教纠纷和民族冲突碰到了一条真正划分大善大恶的底线。有了底线,也就有了共同语言。

  记得去年寒风凛冽的一天,我曾来到德国柏林的一个老式体育场,希特勒在那里举办过奥林匹克运动会。那次运动会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世界上很多国家的抵制,因此当年这个体育场内的景况,是既嚣张又凄凉的。那些国家对希特勒的军事暴行无可奈何,但敢于抵制奥运会,原因就在于希特勒这次打扮出了一个文明的姿态,摇晃出了一个文化的美名,这就有机会让他看一看文明的底线了。

  对野兽无可理喻,但野兽居然也念叨起奥林匹克,那就可以对它有态度了。

  在罗马时,处处都避不开墨索里尼的影子,事实上他在保存和弘扬古代文物方面真是做了不少大手笔的事,有时还能在电台听到他当年演奏的乐曲,可见他对一般意义上的文明并不陌生;但作为法西斯头子他逾越了底线,因此也就成了一个历史的罪人。

  文明可以成为一种点缀,但文明有最终指向。正是这种最终指向,维护了人类。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十日,耶路撒冷,夜宿Renaissance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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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盛宴 余秋雨

  连载:出走十五年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作者:余秋雨   昨天在以色列、约旦边境苦等时,由于两国海关都告示严禁旅客携带任何食品,我们在骄阳、蝇群中饥饿难忍。与约旦海关商量,到他们的职工食堂买了一些粗面饼包生黄瓜,一人还分不到一个,当然不解决问题。

  夜间抵达安曼,只想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填饱肚子,即便是最粗劣的餐食也不会计较了。对于这个沙漠中的小王国,我们早准备好了承受的底线。

  但是,车过一条安静的小街,竟然看到了一盏大红灯笼,喜融融的红光分明照着四个篆体汉字:中华餐厅!

  当时在我们心中,这真是荒漠甘泉。急匆匆冲进去,见到的几个服务生都是约旦人,用英语招待,但我们的嗓门引出了厨师,一开口,地道的北京口音。于是,一杯茉莉花茶打头,然后让我们瞠目结舌地依次端出了:红烧大黄鱼、干煸四季豆、蘑菇煨豆腐、青椒炒鸡丁!

  筷子慌乱过一阵,心情才慌乱起来:这是到了哪里?我们遇到了谁?难道是基度山伯爵安排的山洞盛宴,故意要让我们吃惊?举头四顾,只见墙上还悬挂着各种中国古典乐器,又有几幅很大的旧戏照,我和妻子对此还算内行,是《四郎探母》和《春香闹学》,演员面相不熟,但功架堪称一流。

  直到上面条之前,主角出场了。一位非常精神的中国老者,笔挺的身材,黑西装,红领带,南方口音,略带一点四川腔。按照中国人历来打招呼的习惯,我们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安徽合肥东乡店埠,妻子拊掌而笑,逗引他说了一通合肥土话。

  他叫蒯松茂,七十一岁,曾是台湾当局驻约旦"大使馆"的上校武官,一九七五年约旦与台湾断交,与大陆建交,他就不回台湾了,留下来开中国餐馆,至今已有二十五年。

  我问他,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为什么选择开餐馆?他说,既然决定不回去了,总要找一件最适合中国人做的事,做其他事做不过当地人。但真正开起来实在寸步难行,在约旦,哪里去找做中国菜的原料和佐料?

  幸好原来使馆一位上海厨师也不走了,帮助他,厨师退休后由徒弟接,现在的几位厨师都是从大陆招来的。二十五年下来,这家中华餐厅在约旦首屈一指,又在阿联酋开了一家等级更高的分店,生意都很红火。连侯赛因台湾译胡笙国王和王后也到这里来用餐,满口称赞。顾客八成是约旦的阿拉伯人,二成是欧美游客,中国人极少。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地用餐巾擦拭着盘子,用眼睛余光注意着每个顾客的具体需要,敏捷地移过去一只水杯、一瓶胡椒。我问:"这么晚了,你自己吃过晚饭没有?"他说:"侍候完你们再吃。"他轻松地用了"侍候"两字,使我们无颜面对他的年龄。但奇怪的是,他的殷勤一点也没有减损他的派头。派头在何处?在形体,在眉眼,在声调,在用词,在对一切顾客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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