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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19)

  “啊,桥沉没了,今天哪儿也不能去。就在这里的旅馆休息吧,总会有些空房间的。”

  湖畔有一座岩石旅馆,旅馆的石头表面被绿色的雾气浸得湿漉漉的,石门上方镶嵌着细细的烫金文字HOTEL SWITZERLAND(1)。当我读到SWI的时候,猛然想起母亲,现在母亲怎么样了呢?我蓦地犯起疑惑,母亲也会到这座旅馆里来吗?于是,我和青年一起钻进石门,来到前庭。雾气迷蒙的院子里似乎盛开着巨大的火红的紫阳花。孩提时代,看见被褥上布满鲜红的紫阳花,就会产生莫名的悲伤,现在我才明白,这种鲜红的紫阳花是确实存在的。

  “不冷吗?”

  “嗯,有点儿冷。雾气浸湿了耳朵,耳朵里有些凉。”我说罢笑了,问道,“妈妈怎么样呢?”

  “她在坟墓底下。”

  青年无限悲戚而又慈爱地微笑着回答。

  “啊!”

  我悄声叫道。是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母亲的葬礼不是早就举行过了吗?啊,母亲已经死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一股难言的怅惘之情使我浑身颤抖,我醒了。

  阳台上已是黄昏,下雨了。周围梦一般飘溢着绿色的寂寞。

  “妈妈。”

  我叫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

  一个沉静的声音回答。

  我高兴地跳起来,奔向客厅。

  “刚才呀,我做了一个梦。”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干些什么来着,原来睡了个大午觉。”

  母亲深有意味地笑了。

  母亲如此优雅地平心静气地生活着,实在令人高兴,我很珍视这一点,不由得涌出了泪水。

  “晚饭做些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呢?”

  我稍稍提高嗓门问道。

  “不用,什么也不想吃。今天升到三十九度五。”

  我一下子蒙了,一筹莫展地呆呆环视着昏暗的房间。我忽然想到死。

  “到底怎么啦?怎么会到三十九度五呢?”

  “没什么,只是发热前有些难熬,头有些疼,发冷,然后是高热。”

  外面已经黑了,雨似乎停了,刮起了风。我打开电灯正要到餐厅去,母亲说道:

  “挺晃眼的,不要开灯。”

  “一直躺在黑暗的地方,不觉得难受吗?”我站在原地问。

  “反正闭着眼躺着,都一样。一点儿也不寂寞,明晃晃的,才难受呢。以后,这客厅的灯就不要打开了。”母亲说。

  我从母亲的话音里感到不祥,于是默默关上客厅的电灯,走到相邻的房间,扭亮了里边的台灯,尝到一种难堪的凄凉。我连忙走向餐厅,将冰冷的罐头鲑鱼放在米饭上吃着,眼泪簌簌流淌下来。

  夜里,风越刮越大。九点起,雨又下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雨。两三天前卷起的廊缘边的竹帘子,吧嗒吧嗒地响着。我在客厅相邻的房间里,怀着奇妙的兴奋心情,阅读卢森堡的《经济学入门》。这是我前些时候从楼上直治的房间里拿来的,当时,这本书连同《列宁选集》,还有考茨基的《社会革命》等随便地借过来,放在客厅隔壁这间屋子我的书桌上。早晨,母亲洗罢脸回来,经过我的桌边,目光忽然停留在这三本书上,她一一翻着,看着,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悄悄放回桌子上,带着凄凉的神情朝我倏忽一瞥。不过,那眼神虽说满含深深的悲哀,但绝非表示排斥和厌恶。母亲阅读的书是雨果、大仲马和小仲马父子、缪塞和都德等人的。我知道,那种甘美的故事书里同样具有革命的气息。像母亲这样具有天生教养——这个词儿也许有点儿怪——的人,也许当然地欢迎革命,这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我读卢森堡的书,虽说也有点儿装模作样,但我自有我自己浓厚的趣味。书里写的虽然是经济学这门学问,但作为经济学阅读实在没有任何意味。至少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意义,都是些单纯而极易理解的东西。不,或许我根本弄不懂经济学是什么。总之,我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人都是悭吝的,永远都是悭吝的,没有这一前提,这门学问就完全不能成立。对于不怎么悭吝的人来说,什么分配之类的问题,不会有任何兴趣。尽管如此,我读这本书,在另外一些地方,却感到了奇妙的兴奋,那就是此书的作者毫不踌躇地彻底破除旧思想的惊人的勇气。我眼前浮现一位已婚女子,冲破一切道德,高高兴兴一阵风奔向心上人身边的姿影。这是一种破坏的思想。破坏,哀切、悲伤,而又美丽。这是一种破坏、重建而趋于完成的梦想。一旦破坏,也许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但尽管如此,既要爱恋,就必须破坏,必须革命。卢森堡始终悲哀地倾慕着马克思主义。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你就是《更级日记》(2)里的少女,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一个朋友说罢离我而去了。当时,那位朋友借给我一本列宁的书,我没读就还给她了。

  “读完了吗?”

  “对不起,我没读。”

  我们来到一座桥上,这里可以望见尼古拉耶教堂。

  “为什么?为什么不读?”

  那位朋友身个儿比我高一寸左右,外语成绩优异,戴着十分合体的贝雷帽,脸形长得像蒙娜丽莎,人很漂亮。

  “你真怪,我说得不对吗?你真的很怕我吗?”

  “我不怕。只是那封面的颜色让人受不了。”

  “是吗?”

  她有些失望,接着就说我是《更级日记》里的人,而且断定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我们老大一会儿默默俯视着冬天的河水。

  “祝你平安,如果这是永别,那就祝你一生平安。拜伦。”

  她接着照原文流利地背诵起那位拜伦的诗句,轻轻拥抱着我的身体。

  “对不起。”

  我很难为情地小声对她道歉,然后向御茶之水车站走去,一转头,看到那位朋友依然站在桥上,纹丝不动,一直遥望着我。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那位朋友。我们同到一位外国教师家里补习,但不是同一所学校。

  自那之后,十二年了,我依旧没有从《更级日记》前进一步。这期间,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呢?我未曾向往过革命,甚至也不懂得爱。以往,这个世上的大人们教给我们,革命和恋爱是最愚蠢而可怕的东西。战前和战时我们都是这样认识的。战败后,我们再也不相信世上的大人们了。凡是他们所说的,我们一概反对,我们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路。实际上,革命和恋爱,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甜蜜的事情。可以想象,正因为是好事,大人们才不怀好意地欺骗我们,说是酸葡萄吧。我确信,人就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活着。

  母亲“刷”地拉开隔扇,边笑边伸出头来说:

  “还没睡呀?不困吗?”

  看看桌上的表,十二点整。

  “嗯,一点儿也不困。阅读社会主义的书籍,太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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