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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23)

  “他们刚走,一帮子人哩!听说还要到西荻的千鸟的老板娘那里喝个通宵。”

  “千鸟?西荻的哪一边?”

  我心里不是滋味,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忽然意识到,眼下自己是不是疯了?

  “不太清楚,或许从西荻站下车,出了南口向左拐吧?总之,问问交警不就得了吗?那位先生也不是一家两家能够打发了的,到千鸟店之前,还会在哪里逗留,谁又能知道呢?”

  “我这就去千鸟,再见。”

  我又往回走,从阿佐谷乘国营开往立川的电车,经过荻洼到西荻洼,在车站南口下车。我冒着寒风转悠了一阵子,看到一位交警,向他打听千鸟在哪里。随后,我按照他的指点,又在夜路上奔波起来。等到发现千鸟蓝色的灯笼,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格子门。

  门口是土间,紧连着六铺席的房间,屋里头弥漫着香烟濛濛的烟雾。十多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吵吵嚷嚷,饮酒作乐。其中有三位比我年轻的小姐,有的抽烟,有的饮酒。

  我站在土间,打量着,看到了。心情立即像做梦似的。不对,六年,完全变了,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这个人就是我的彩虹M·C?我的生命的希望吗?六年了!一头乱发依然如故,但却更加稀薄,显现出可怜的赤褐色。面色灰黄,眼圈儿红肿,门齿脱落,不住蠕动着嘴唇,宛若一只老猴子团缩着脊背,蹲坐在房屋的角落里。

  一位小姐盯着我看,用眼睛示意上原先生我来了。他坐在原地,伸着细长的脖子瞅瞅我,毫无表情地翘翘下巴颏,叫我过去。屋里的人对我毫不关心,依然吵闹不休,但大家还是稍稍挨紧身子,让我坐到上原先生的右侧。

  我默默坐下了,上原先生给我满满斟了一杯酒,然后又在自己的杯子斟满酒。

  “干杯!”

  他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着。

  两只玻璃杯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悲鸣。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不知是谁嘀咕起来。接着又有人应和着:“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咔嚓碰了碰杯,咕嘟喝了下去。“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这种一味胡闹的歌唱此起彼伏,一个劲儿碰杯痛饮。看样子,他们要用此种欢闹的节奏激发兴致,硬是把酒一杯杯灌进喉咙管儿里。

  “啊,失陪啦。”

  有人歪歪倒倒地回去了,又有新的客人慢吞吞进来,对上原先生微微点点头,挤坐在人堆里。

  “上原先生,那个地方,上原先生,那个地方呀,就是有啊啊啊的那个地方,那应该怎么说才好呢?是啊、啊、啊吗?还是啊啊、啊呢?”

  一个人探着身子向他请教。我记得,他就是在舞台上见过的话剧演员藤田。

  “应是啊啊,啊。啊啊,啊,千鸟的酒好便宜。”上原说。

  “光惦记着钱。”小姐说。

  “‘两只麻雀卖一分银子’,是贵了,还是贱了?”一个青年绅士说。

  “也有‘一文不剩全都还清’这种说法,还有挺烦琐的隐喻:一个给了五千,一个给了二千,一个给了一千。看来,基督算得很细啊!”另一个绅士说。

  “而且,那家伙还是个酒鬼呢。《圣经》里竟然有那么多关于酒的比喻。可不是,你看,《圣经》里说他是个好酒的人,而不是喝酒,是好酒之徒,也就是酒鬼无疑了。总能喝上一升酒吧。”另一个绅士接上话头儿。

  “算了,算了,啊啊,啊,你们慑于道德,借着基督作为掩护。千惠小姐,喝,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上原先生和那位最为年轻、美貌的小姐,咔嚓一声用力碰了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滴落下来,濡湿了下巴颏。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掌胡乱抹了一把,接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

  我悄悄站起,走进隔壁的屋子,向病弱的苍白而干瘦的老板娘打听厕所在哪里,回来经过那间屋子,刚才那位最年轻美貌的千惠小姐,站在那儿似乎正等着我。

  “你不饿吗?”她亲切地笑着问,“哦,不过,我带面包来了。”

  “没什么招待的。”病恹恹的老板娘,懒洋洋地横坐在长火钵旁边说道,“就在这间屋子里用晚餐吧,陪伴那帮子酒鬼喝酒,一个晚上也甭想吃饭。请坐吧,坐这儿。千惠小姐也一起来。”

  “喂,阿娟呀,没有酒了。”隔壁房间的绅士喊道。

  “来啦,来啦。”

  那位叫阿娟的女佣从厨房里走来,她三十岁前后,穿着雅致的条纹和服,手中的木盘里盛着十几只酒壶。

  “等一等。”

  老板娘叫住她。

  “这里也放两壶。”她笑着说,“我说阿娟呀,真是对不起,你去后街蔫屋那儿要两海碗面条来。”

  我和千惠排排坐在长火钵旁,在火上烤手。

  “盖上被子吧。天冷啦,不喝一杯吗?”

  老板娘将铫子里的酒倒在自己的茶碗里,然后又向另外的茶碗里也倒了酒。

  接着,我们三个默默地把酒喝了。

  “你们很厉害呀!”老板娘不知为何带着神秘的语调说。

  传来哗啦哗啦开门的声响。

  “先生,我带来啦。”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喊道,“我们公司经理很不好说话,我要两万,黏缠老半天,才给一万。”

  “是支票吗?”上原先生沙哑着嗓子问。

  “不是,是现金,对不起。”

  “好,也可以,我开张收据吧。”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其间,全场干杯的歌声一直没有停止。

  “直君呢?”

  老板娘一本正经地询问千惠,我一下子蒙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直君的看守。”千惠慌了神,无可奈何地涨红了脸。

  “这阵子,是不是同上原先生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呢?他们总是在一起的呀。”老板娘平静地说。

  “您是说他很爱跳舞,说不定爱上舞女了吧?”

  “直君这个人,又酗酒,又玩女人,真是难办呀!”

  “还不是上原先生给调教的?”

  “不过,直君这个人本质不好。那种破落户的公子哥儿……”

  “这个,”我微笑着插话。我想,要是默默不语反而对他们俩有失礼仪,“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吃了一惊,又仔细瞧了瞧我。

  “怪不得脸长得很像,刚才站在土间的暗处,我一看吓一跳,还当是直君呢。”

  “是吗?”老板娘改变了口气,“这么个腌臜的地方,真是难为您啦。这么说,您和上原先生很早就认识?”

  “嗯,六年前见过面……”我一时说不出话,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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