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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5)

  黄昏将近,我和母亲坐在中式房间里饮茶,朝院子里一看,石阶第三级的石头缝里,早晨那条蛇又慢腾腾地爬出来了。

  “那蛇怎么啦?”

  母亲看到蛇说着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呆立不动。母亲这么一说,我猛然想到,“该不是蛇蛋的母亲吧?”随即脱口而去。

  “是的,没错啊!”

  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手拉着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视着那条蛇。蛇忧郁地蹲踞在石阶上,开始颤颤巍巍地爬行了,她吃力地越过石阶,钻入一簇燕子花丛里。

  “这条蛇一大早就在院子里转悠了。”

  我小声地说,母亲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带着沉重的语调说道:

  “是吧?是在寻找蛇蛋呢,好可怜啊。”

  我只能嘿嘿地笑了笑。

  夕阳映照着母亲的面孔。看起来,母亲的眼睛闪现着青色的光芒,似乎含着几分嗔怒,那副神情十分美丽,引得人恨不得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我觉得母亲的那张脸孔,同刚才的那条悲伤的蛇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我的胸中盘踞着一条毒蛇,这条丑陋的蛇,总有一天要把那条万分悲悯而无比美丽的母蛇一口吞掉,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把手搭在母亲柔软而温润的肩膀上,心中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们舍弃东京西片町的宅第,搬来伊豆的这座稍带中国风格的山庄,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亲死后,我们家中的经济全都指望母亲的弟弟,同时也是母亲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一手包揽下来。战争结束,时局变化,和田舅舅实在支撑不下去,看样子曾经同母亲商量过,他规劝母亲,不如将旧家卖掉,将女佣全部辞退,母女二人到乡下买一套漂亮的小住宅,享享清福为好。母亲对于金钱的事,比起孩子更是一窍不通,经舅舅这么一说,就把这些事都托付给他了。

  十一月末,舅舅发来快信,说骏豆铁道(7)沿线河田子爵的别墅正在出售,这座宅第位于高台之上,视野开阔,有一百多坪(8)农田,周围又是观赏梅花的好地方。那里冬暖夏凉,住下去一定会使你们满意的。因为必须同卖主当面商谈,明天请务必来银座我的办事处一趟。——信的内容就是这些。

  “妈妈您去吗?”

  “我本来都交付给他的呀。”

  母亲忍不住凄凉地笑着说。

  第二天,母亲在先前那位司机松山大师的陪伴下过午就出发了,晚上八时,松山大师又把她送回家来。

  “决定啦。”

  她一走进我的房间,双手扶住我的书桌瘫坐下来,只说了这么一句。

  “决定了什么?”

  “全部买下。”

  “可是,”我有些吃惊,“房子怎么样,还没有看就……”

  母亲胳膊肘儿支着桌面,手轻轻按着额头,稍稍叹了口气。

  “和田舅舅说了,是座好住宅,我就这么闭着眼搬过去,也会感到舒心的。”

  说罢她扬起脸微微笑起来。那张脸孔略显憔悴,但很美丽。

  “说得也是。”

  母亲对和田舅舅的无比信赖使我很佩服,于是我表示赞同。

  “那么,和子我也闭着眼。”

  娘儿俩齐声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好不凄凉。

  其后,每天家里都有民工来打点行李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每天大老远地赶来,将变卖的东西分别打包。我和女佣阿君两个忙里忙外地整理衣物,将一些破烂堆到院子里烧掉。可母亲呢,既不帮助整理东西,也不发号指令,每天关在屋子里,慢慢悠悠,不知在倒腾些什么。

  “您怎么啦?不想去伊豆了吗?”

  我实在憋不住,稍显严厉地问。

  “不。”

  她只是一脸茫然地回答。

  花了十天光景,整理完了。晚上,我同阿君两人在院子里焚烧碎纸和草秆儿。母亲走出屋子,站在廊缘上,默默望着我们点燃的火堆。灰暗而寒冷的西风刮来,黑烟低低地在地面爬行。我蓦然抬头望望母亲,发现母亲的面色惨白,这是从未有过的,不由惊讶地喊道:

  “妈妈,您的脸色很不妙啊!”

  “没什么。”母亲淡然地笑了,说罢又悄悄走回屋子。

  当晚,被褥已经打点完毕,阿君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我和母亲从邻居家借了一套被褥,娘儿俩一起睡在母亲的卧房里。

  母亲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一声,嗓音显得有些衰老。

  “有和子在,只要和子陪我,我就去伊豆。因为有和子做伴儿。”

  她的话很使我感到意外。我不由心里一振,问道:

  “要是和子不在了呢?”

  母亲立即哭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越发哭得厉害了。

  “那还是死了好,这个家没了父亲,母亲也不想再活下去啦。”

  母亲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这般丧气的话,我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激烈地痛哭。哪怕是父亲去世,我出嫁,不久怀着大肚子跑回娘家来,不久孩子死在医院,以及我生病起不来床,还有直治闯祸那些日月,母亲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灰意冷。父亲死后的十年间,母亲和父亲在世时毫无两样,依旧那般娴静,优雅。而且,我们也都心情愉快,在母亲的娇惯下成长。但是,母亲没有钱了,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毫不可惜地花光了,一个子儿也没剩下。而且,离开这座长年居住的宅第,和我两个搬到伊豆的小村庄,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假如母亲是个冷酷、悭吝的人,经常责骂我们,而且只顾偷偷生法子攒钱肥己,那么,不管世道如何改变,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心想死。啊,没有钱是多么可怕、可怜、求救无门的地狱啊!有生第一次切实感到这一点,心头郁闷,痛苦地一心想哭。所谓人生的严峻就是这种感觉吗?我只好纹丝不动,仰面躺卧,像一块石头凝固在一起了。

  第二天,母亲神色依然不好,总是摸摸索索的,看样子,很想在这个家里多待些时候。和田舅舅来了,他嘱咐道,行李大都发运了,今天就起程去伊豆。母亲慢腾腾穿上外套,同前来送行的阿君以及进进出出的人们,无言地告别之后,就和舅舅与我三个人离开了西片町的宅第。

  火车里很空,三个人都有座位。舅舅在车厢里心情十分愉快,不住哼着谣曲(9)什么的。母亲脸色青白,低着头,像是冷瑟瑟的样子。我们在三岛换乘骏豆铁道的列车,在伊豆长冈下车,然后乘一刻钟汽车,下车后朝着山里登一段和缓的坡道,看到一座小小的村落,村头有一座中国风格的小巧的山庄。

  “妈妈,比想象的要好呀。”

  我喘着气说道。

  “可不是吗。”

  母亲站在山庄大门外面,倏忽闪过一脉兴奋的眼神。

  “首先,空气新鲜,这里的空气很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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