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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曲_七堇年【完结】(10)

  但每个人的生活历史中都有最不尽如人意的那一面,且无法被分担。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孤独这种东西存在。

  我不能够说我懂得了不爱之慧——我只是感到了疲倦所以想要停止。如顾城所说,人世很长,人生很短,我在中间,应该休息。

  无法知道余生还要渡过多少不能被分担的漫漫长夜,无法知道我在那些漫漫长夜之后的黎明醒来想起这一段往事来会是怎样的落寞不堪。我常梦见重逢时刻:在嘈杂的街头,偶遇你与你的爱人孩子,点头微笑的瞬间背后是梦断几十年的人事。若真有那一刻,不论彼时你幸或不幸,我都该多心酸。

  又或许真有那一刻,我早就无知无觉了。

  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知道是否我们活着并且相爱,就是为了印证幻灭。

  我只能说,这一次我拼力而为没有输给时间,但亦输给了世情。所以来吧就让我们最后唱一支歌,唱给我们的昨天。因为我们没有料到我们的今日,亦更不会知道明后,所以留住走过的那些快乐罢。我还记得。

  如果你还记得。

  如此只能做世情与岁月的浪子——在我坐着流浪的夜班火车穿越茫茫黑暗的时刻,听着悲伤情歌眼泪仍然簌簌扑落,我知道我又想起你。这想念如眼泪一样廉价而徒劳,却是我所能掌握的最后纪念。

  黑暗中车窗如镜,陌生而广大的世间燃烧着灯火,此刻又有多少出悲欢情事正在轮回上演,我默默观望别人的戏码,并就此看到自己的脸,瞳仁里还有你的吻。

  我知道你不在了。你不在了。我回过头来,恍如游园惊梦,一番阅览,掩卷熄灯,就此遁入静默。

  但或许你并不知道,仅以你消逝的一面,足让我享用一生。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1)_尘曲

  第三部分 小说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

  Scene I

  这日子,要么寡淡得过分,要么辛辣得要命;一旦闹起来,坏事都如约赶集。

  那日大雨,家里已经乱套,儿子突然出柜,赶上女儿毕业回家我得去接机,算是藉口可以逃跑出去喘口气。一路心乱如麻,几乎忘记在开车。女儿在旁边唤我的声音,怯懦极了。

  不打算回家,又无处可去,送完孩子想起微青还在住院,便朝打算去看看她,义无反顾似的,像抛妻弃子,又像逃难。我的意识流里竟然是少年时读完《悲惨世界》后唯一记得的一幕,黑夜马车的冉阿让,彼时可曾同样是凌晨落雨?是夜我如流亡之徒,驾车飞驰之快,远闻其声,仿佛是从路面撕揭过去。

  从来没有这么深的夜晚,叶微青。从来没有。

  Scene II

  我与微青的瓜葛分合,太多年了,越发像一处久愈不合的脓疮,时时生长又时时腐烂,总以衣袖遮蔽,无法见人,连自己也不敢触碰,只能躲在私下偷偷撩起衣服察看伤势,心焦叹气。就是这样的伤,我有她亦有。

  但时间足够长,就足以淡灭往事的热忱。伤已不觉痛,反倒是岁月太浅,我像幼童戏水一样踩过,只湿了脚踝,晾干之后就忘记了那场欢快。离婚后我很多年再没见她——尽管我从前甚至从来不觉得我有天会离开:我从前对她写,谨以此生献给你。

  我是真诚的——那时我是真诚的,那时我年轻。

  多年后重逢,第一回见到她坐轮椅。

  我顿时心酸如蚀,背过脸去,不忍睹。我知道这个女子此生是就此结束了,而今留下的只是这具残缺肉身在细细反刍去日的浮梦美好。类似悲剧本来人间处处在上演,见者不悲,我落泪是因为她是犹死而生的女子微青,爱极恨极,我都切肤过了。

  我望着她坐于轮椅上憔悴如斯,恍然间想起从前的少女:彼时在大仓库里的联谊演出,你穿了艳红的绸衣绸裤,油黑发亮的大辫子上扎着红红缎结,与知青男伴跳喜儿和大春,那刻何等灿烂生辉,阵阵呼喊湮没了音乐,震耳欲聋,回声摇撼着仓库顶上那盏陈旧的吊灯,轻轻抖落尘埃。

  她那样美,我的双目纵然已经燎燃,却不过是台下为之闪动的众人眼光之一。就这么看着她,咽喉仿佛燃烧一般干涩发燥,不由得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液,默默地松了松紧勒的风纪扣。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2)_尘曲

  一切不过是烂俗到不可救药的桥段,我是无名的裘德,却没有一个女子能使我在风雪弥漫的结局里追其背影哭喊“世间夫妻再不比我们更真”。我一直很唯物,只信人有今生无下世,由此我的忘怀渐渐很漠然:

  多年以前我们才十六七岁,做了高中同学。那年那天我们照例随学校去乡下劳动,大家都下地干活,我扛着锄头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忽地撞见她在田间野僻处蹲着,一脸的青白面色……我惊慌得不知所措,僵在她视线里就这么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叶微青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美丽姑娘,又出自干部家庭,心高气傲。在那个年代名字就起得这么诗意,可见一斑。但文革之后她父亲不堪摧残还未等到翻身就病死,家里除了她只有一弟一母,算是清贫,此乃后话。

  那天在田地里,她就这么蹲着,狠狠地瞪着我,脸色越发难看,后来又咬咬牙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看着她背影,裙子上都是血,我竟也什么都不懂,惊慌地大喊到,微青!你裙子上有血!

  未曾想到她顿了顿,转身又愤愤地朝我折返回来,又羞又赧的气急表情,扬手欲掌掴我,又碍于耳光太过分而没下手,只是用力推搡了我一把,捂着裙子快步跑开。

  就这样我因为缺乏生理常识而得罪了我的初恋,那还是我们同班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单独碰面和头一次对话。我不晓得血弄脏了裙子对女孩儿来讲是多丢脸的事情——我连那血是什么都是这之后的事情——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这个人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比那摊裙子上的血更脏更羞辱的存在,她的目光从来都是直接掠过我,真是连一次余光都没有。

  后来我对她提起这件事情,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然后说,我只觉得我那时特别不想见到你,但我不记得是为什么。原来如此。

  这个后来,是多少年后了?

  少年如我,恋她恋得快成了癔症,夜夜在日记里写信,长篇累牍的情话,简直像自渎般隐秘而上瘾,又掖着藏着,不想有一日还是被父亲发现,啪得两记耳光正反各一手,我像个不倒翁晃了晃又被砸稳了立着,隐隐约约听到有咆哮之声在嗡嗡作响:你个狗日的畜生!!!

  我是狗日的,谁是狗?我在心里犯着嘀咕。

  那一记耳光之后不久,世界就忽地乱了。

  一夜间就没书可读了,大字报铺天盖地,学校砸得稀烂,教室门窗玻璃碎了一地,荒如废墟。十六七岁,我们像精力充沛却无猎物的野兽,终日惶惶在大街上游荡,手里除了大把无所事事的青春,一无所有。

  ACT ONE THE SONG OF THE DUST(3)_尘曲

  齐明的父亲是军官,他被安排去当兵,躲过了下乡。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安排有多聪明。但任何时代都如一间房子,墙为大多数人所设,门为少数人而设:我和微青在一年后下了乡,一起挤上火车的,还有多少同窗伙伴?不记得了,太挤了,车上太挤了……像攒动的蚁群,个个都穿着那一身不知从哪儿捞来的土绿军装,得意忘形——即使回忆起来,哪来一丝值得得意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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