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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_陈冠中【完结】(9)

  当时我已经有一个顾虑就是,她是个会惹麻烦的人。她不是那种知识份子型的异见份子,但过去的三十年,政治上的麻烦总是跟着她,完全是因为性格太直,又太固执,简直是嫉恶如仇,容易得罪人。以前,很多人都愿意帮她,包括一些外国人,现在,这样的外国人都不见了,谁都不愿意得罪中共,愿意得罪的大概也拿不到进中国的签证,而她周围的人,日子都过得好好,都不想折腾,我猜想都有点躲着她,所以她上次在小公园才会说周围的人都变了。

  跟宋大姐与韦国见面后,我感到小希最近一定又惹麻烦了,我现在也更肯定上次在美术馆旁的小公园,她被跟上了。

  如果我跟她好,岂不是她的麻烦变成了我的麻烦?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切都可以预期,充满幸福感,我犯什么傻?但是如果跟她见面,只要她稍稍表示对我有意思,我会把持不住要跟她好。她是老了很多,脸上多了皱纹,头上多了白发,但我还是喜欢她,包括性方面她都非常吸引我。这才让我害怕,很久没这么想过一个女人。但是,就算一时冲动,我们好了,我跟她肯定还是没办法相处下去,她想像中的我是跟她同声同气十年前的我,其实我就是她所说周围变了的人,我们现在的心境不一样,对现况的判断也不一样,我跟她肯定是话不投机,说不到一块去。我想起台湾当年陈水扁出来选总统连任,不少朋友家庭男方支持国民党,女方支持民进党,夫妻都做不下去。

  我对着电脑,看着宋大姐给我的小纸条发呆。突然,一个想法钻进我的脑中:我一生没完成的事情,不就是写好一本小说吗?有什么比写个好小说对我更重要?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个字写不出来?就是因为生活太安稳、心情太愉快、做人太没压力,换句话说,太有幸福感。谁能把我从幸福感中拉出来?很明显,就是小希。

  小纸条上写着[email protected],我看得懂,小老鼠前面是拼音:非诚勿扰OK。

  二

  千万不要忘记

  小希的自述

  我,韦希红,大家叫我小希。

  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怕以后很多事情会忘掉,想到的先尽量写下来,寄存到这个Google文件里。

  有人跟踪我。我没做什么呀,为什么有人要跟踪我?

  或许我神经过敏,或许根本没这回事,是我多疑。

  如果真有其事,那一定是跟韦国有关。我怎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混世魔王?

  从小他就让我害怕,长着一副像天使一样的脸,撒谎,讨好老师,讨好所有对他有利的人,欺负比他弱的,生性残忍。是的,从小如此。现在,他写告密信,陷害同学,整人,口是心非,还装得特别有理想道德。一切都是我一生最痛恨的。

  是他爸的基因,还是我的基因,或我爸的隔代遗传?还是多种血液中最坏成份的错误结合?

  他怪我不告诉他生父是谁,我可以理解。他竟然骂我的那些文化界朋友是牛鬼蛇神,不三不四,影响他的前途。他嘲笑我当年辞职不做法官,认为我愚蠢不配当他母亲。

  如果不是八三年的那场严打,让我清楚的知道自己不适合当法官,我现在应该还在公检法系统里。不过本质上我大概是不可能适应这个体制的。我学法律,完全是为了讨好父亲。

  我父亲也算是新中国第一代法官吧,五十年代参加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起草工作。我记得小时候只要爸爸回来,妈妈就说,大家听话不要吵。我们都怕他。爸爸从来没抱过我。最怕他的,大概是我妈。我记忆中,在爸面前,妈是没有笑容的。我爸死后,我妈简直判若两人,活过来了,连说话嗓门也大了。我妈不怎么谈我爸做的事,大概也没少整人。

  文革时候我爸也挨整了,给关到监狱,因为重病才放出来。恢复高考后的七九年,我从一零一中学毕业,知道爸爸的心愿,第一志愿报的就是刚恢复招考的北京政法学院,一心想毕业后当法官。我以为我像我爸一样是当共和国法官的材料。

  记得我妈曾私下劝我,说我性格不适合学法律,让我去学理工科,不会惹事。我当时不以为然,还生我妈气。我一心想让我爸高兴,觉得我妈是家庭妇女没见识。人多奇怪?对你不好的,你迎合他,对你好的,你不屑一顾,真是没心没肺!

  审判四人帮期间,我陪着爸爸看电视上转播。爸爸的脾气在文革中变得更坏,很难相处,常用难听的话骂我们。他晚年不得志,死的时候还充满怨恨。

  在大学期间,右派摘帽,文革冤案平反,连四人帮受审,国家也替他们派辩护律师,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对法律也很有信心,对共产党要重建法治社会深信不疑。

  1983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下属的一个县法院当书记员。我的噩梦开始。

  那年我二十二岁,八月底到工作单位,其他人刚学习完中共中央《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的文件,他们简单的向我传达了文件精神,就让我开始工作。我从来受不了坏人赢好人输,当然非常赞同党和政府从重从快的依法打击刑事犯罪,我认为我绝不会手软。我有所不知的是,我心目中的从重从快其实远不够重不够快。可能是心理建设不足,也可能我心目中的法治跟现实有距离,一展开工作就出状况。

  正常情况是公安抓人,检察官起诉,法官判案。为了从快,公检法三方各派两人,在公安局办公,抓到疑犯就审查、检控、判刑同步进行。当时大家都不太知道检察官是做什么的,而我们法院派出来的是两个级别最低的书记员,一个是退伍军人,政治过硬,但没正式学过法律,一个是我,刚从学校出来,而且是个女的。基本上,当地的公安局正副局长,主导一切。

  第一天我就已经快要崩溃了,所有大小案子都判死刑,其中没有一个是杀了人的。抢劫的判死,偷窃诈骗的判死,喊冤的、举证自己无罪的,根本没人理。

  到了一个犯了流氓罪的年轻人,睡了人家姑娘,家人找上来,双方扭打起来,各有轻伤,女方报了公安,把男的抓了,男方知道严打期间,事态严重,家人都去跪在女方家门外,求女方撤案,女方不答应,案子就到了我们六人小组手里,公安局长说:流氓罪,怎么判?我连忙说:罪不至死。其他五个人看着我,都不吭声,像在责怪我。但因为我说了罪不致死,最后判无期发新疆劳改。那天审完,公安副局长拿起一份报告说,别的地方都一次枪毙几十个人,你们看河南好了,郑州、开封、洛阳,都一次枪毙四、五十个,连焦作这样地方,都一次就枪毙三十几个,咱们连两位数都到不了,你们说怎么办?大家都感到压力挺大的。那时候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书记员说,那个流氓罪的,有恶意伤人,判得太轻了,不符合中央精神。公安局长说,那就改判死刑吧,算他赶上。其他人附和,我正想反对,公安局长说,这位女同志,你不要这么婆婆妈妈。他的斥责竟把我震住了,你说我多脆弱。

  那个周末枪毙了十个人。我很后悔,看清了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妥协感到愤怒。法律有什么用?这还叫法治社会吗?那天从刑场回来,我就踏上了人生的不归路。第二轮我们两个法院书记员,分别跟着片警下到管片的各种场所联合办案抓人,然后在县城公安局集合开庭。我已下定决心,凡罪不该死的,就直说罪不至死,纪录在案,两个法院代表中有一个反对判死刑,其他人就坚持不下去,只能改判。但这样判死刑的人就减少了,大家都担心会受到上面批评。单位打电话来做我工作,我也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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