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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焉_胡发云【完结】(42)

  毛子说,你还在搅和。我不是说了,我写非我想,本身就是一种解构,一种时代的黑色幽默。其意义也就在这里。

  达摩说,那你为什么不将这一点再写一部书呢?要不然别人何以知道你是所写非所想呢?又何以起到解构的作用呢?

  毛子说,这也是后人的事了。

  达摩说,像这般活一辈子,可真是轻松,一切都交给后人了。

  毛子说,是的,听起来是难听,但是几千年来,其实都是这样的。前人交于后人,后人复交于后人,至于结局——水到渠成也罢,海枯石烂也罢,听天由命——

  达摩说,哪管他洪水滔天?看来,还得给你加上一条历史虚无主义了。一边研究着人类最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边做着一个空前绝后的犬儒主义者,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解构啊!我看,你的这个所,叫犬儒所,就很好。

  毛子要吃人的一副模样渐渐收敛了,只是苦笑,嘀嘀咕咕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达摩说,是你自己还没有把你的理论编囫囵,真编囫囵了,倒也是一家之言。

  毛子终于急不择言了,蛮不讲理地说,不管怎样,我的日子比从前过得好了。

  达摩冷笑一声,说,你看,一急就把狼尾巴露出来了吧?

  毛子一脸苦笑,长叹一声说,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搞文化大革命的?我就知道,中国迟早有这么一天。

  达摩就大笑说,从前你怕当官的,现在你怕老百姓了。你当年那些马恩都读到哪里去了——这和文革哪跟哪呀?我们把这本书和这些问题,一起拿到卫老师那里去,好不好?看一个深受文革其害的老人如何说?

  达摩这么一说,毛子就紧张了,要翻脸的样子,低声吼道,你别跟老子开这种玩笑。

  达摩知道,前面那些刀枪剑戟你死我活,只是两个知根知底的江湖老友间的私下过招,到了卫老师那里就不一样了。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毛子的夫人小金回了。如今小金也是金教授了,也带了一大帮研究生,按她的说法,如今带研究生像生产队养猪,一栏就是十几二十个。

  见小金回来,两人便鸣金收兵,干干一笑,迅即将刚才的话题打住。

  小金见了达摩,直说稀客稀客。

  当年毛子犯病,亏得达摩用了他的胡屠夫疗法,才没让丈夫落下病根,小金一直心存感激,所以只要达摩来,她都会很热情。

  毛子说,人家放下手里的活,给咱们修电脑呢。

  金教授探头往厨房一望,冷锅凉灶的,眼见已过了午饭时间,便嗔怪说,你也不先打个招呼,这样,我们去餐馆好了。

  达摩笑笑说,得走了,还有活等着。再说,我们都饱了。

  小金不解地问,饱啦?吃的什么?

  达摩指指毛子说,你问他。

  正在这时,小金手机响了,便去一边接听。

  达摩将毛子那几篇文章塞到自己的工具包里,换上鞋,戴了头盔,远远向大阳台那边接电话的小金挥手告别。

  毛子余气未消地送到门口。

  当年,“青马”几个也常常争到要动刀,除了女生小咏,几个之间都打过架的。不过骂完,打完,气完,还得争。

  达摩低声说,不过,我要谢谢你。

  毛子说,谢什么?

  达摩说,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当今知识分子的活标本。一般人做不到呢,哪愿意将自己臭肠子烂肚子都翻出来给人看?  毛子往达摩头盔上狠狠击了一掌,声音震得楼道嗡嗡响。这一掌,半是玩笑,半是仇怨。

  从毛子家出来,达摩才觉出心里一股酸痛,他迎风疾驰,竟也像毛子当年一样,长长地干嚎了一声。他想起毛子那次关于寻找思想史上失踪者的提议,心里就骂道,你狗日的自己不就是一个失踪者么?你已经失踪得一塌糊涂连尸首都找不见了。

  正想着,手机在口袋里叫起来。开摩托,不好接的,达摩就任它响。没想它不依不饶地响,达摩到路边停下,掏出来一看,是毛子。达摩就对着他吼,你想害死我呀,我正骑摩托呢!

  毛子说,你明天有空没有?

  达摩问,又哪儿坏了?

  毛子说,你狗日的心坏了。你来了再说。小金刚才怪我没请你吃饭,要我补。

  达摩一听,刚才心里的酸痛就化作了眼里的湿润。

  达摩知道,毛子窝在心里的话没说完。毛子是一个要强的人,自尊到极点,也自卑到极点。今天一番对骂,伤筋动骨了。

  如焉38(1)

  第二天,达摩如约又来。

  这一次,两人都心平气和了。昨天那样,太伤身子,也太伤心。

  毛子已经早早将好茶沏上,烟也备好,一副要倾心长谈的样子。

  达摩头天回到家,将毛子给他的那些文章细细看了,果然有些很好的东西。用心写的东西和换钱换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同样的时间里,毛子也在网上读达摩的东西。朋友好到一定程度,常常就视而不见了,互相间深度认识的愿望反倒淡薄。一些年来,在毛子的心中,达摩确实如他所说的,只是一个底层草民,一个时代的落伍者,甚至是一个悲剧。看看他的劳作,看看他的住所,看看他成天交往的人群,真有达摩说的悲天悯人居高临下了。有几次他都想给达摩一点钱,但知道达摩的脾气,没敢。只在达摩女儿出嫁的时候,送了一笔不薄的礼金,因为是送给女儿的,女儿又是一口一个毛伯伯叫着长大的,达摩也就任他去了。

  但是认真读了达摩的文字,毛子要说震撼也不为过分。他想,这些东西尽管不规范,无章法,也不标榜身属哪个体系哪个学派,但里面都是一些有血有肉有真知灼见的干货。发乎情,起于思,抵于理。其思想理论价值,就是在学界圈内,也该是有一定份量的。只是中国的事常常这样,首先要上台面,然后才得声名。即便是所谓真才实学,没上台面之前,人家是不认的。

  于是毛子就开门见山说了,昨天读了你的一些东西,网上的。

  达摩以为毛子今天要来还治其人之身,微笑说,愿听指教。

  毛子说,你先前怎么没跟我说说你这些文章?

  达摩听出别种意思,便说,我给了你我的网站啊!还有其他几个我常上贴的网站,也给过你的。

  毛子说,这怪你没说清楚,我哪知道你说的网站有什么东西?

  达摩想想,可能是自尊,没跟毛子直接推荐自己的一些文章。再说,在达摩看来,一个省里的最高人文学术机构,该有多少看不尽的好东西呢。

  于是达摩向毛子坦诚说了自己的想法。

  毛子说,你也太高看这个地方了。这儿混饭混得比我不如的,多了去了。要不然,轮得上我当所长?狗屁,都是狗屁。

  达摩说,你说你也是?

  毛子说,也是。

  达摩说,有自知之明了?只怕你眼下的话说完,待会儿转身进了会议室,又是另一套呢?有一种场,很厉害的场,让你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连那些朴实得像木头的老百姓也这样的。你看那电视里,只要摄像机一对着你,谁都是一口大道理,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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