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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焉_胡发云【完结】(65)

  大家接着就看见那一对老夫妻蒙着口罩上了救护车。那些太空人就开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喷药了。

  那一对老夫妻离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接着八栋就给封了楼,大门紧闭,楼外拉扯了一圈黄色的隔离胶带,两个全身包裹得严严的人在把守,好像里面是一个犯罪现场。整个小区的居民都被告知,无事不要外出,每人发给了通行证,进出都要量体温,登记来去的时间地点。有单位的,须得向单位报告。茹嫣报告了之后,办公室的人让她赶快去“防非典小组”填个表。小组的人说,这段时间,你就在家休息,有什么事,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们帮你解决。茹嫣一听,心里还挺高兴,多少年来,就想着有这么个自由自在。

  从“防非小组”出来,就感到有些不对头,走廊上的人见了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找一间最近的办公室拐了进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个人一声令下似的一起冲了出去,再也不见回来。茹嫣心里一凉,快快收拾了东西快快出了门。

  走到小区大门口,量体温,填表,就看见门卫墙上贴了一张通告,说是即日起,严禁在小区内饲养各种宠物,违者罚款五百元并由相关人员前往就地处置云云。茹嫣的心一下就凉透了。

  回到家了,杨延平依然活蹦乱跳摇头摆尾地迎上来。它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它因为茹嫣这么早就回了家而特别兴奋,快乐地大叫着。茹嫣一把将它抱在怀里,不让它的叫声传到外面。她对杨延平说,不许叫,以后再也不能乱叫了。杨延平第一次听见女主人这么严厉的呵斥,眼里便有一些委屈,茫然看着茹嫣。茹嫣说,外面要打你们了,你得懂事啊!小狗果然就不再叫了。

  至此,茹嫣就真有一种战乱来临的感觉了。

  坐过牢的人都说,进去后,第一天最难过。茹嫣眼下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屋当间,空空落落,六神无主。看看窗外,远处那八号楼,许多窗玻璃上都贴着一张张脸,有孩子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的。那些扁平的脸,久久不动,好像是一张张京剧脸谱。没有封闭的楼栋,一扇扇窗户也是紧闭着。专家说,防“非典”,开窗通风很重要。但大家依然愿意将它死死关闭着。平日人来人往的甬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人路过,也是戴着口罩披着头巾匆匆前行。  茹嫣下意识地打开电脑,从单位出来时那种好好读一些东西、好好写一些东西的兴致却很淡然,一个一个网页打开,又一个一个网页关上,花花绿绿从眼前流过,什么也没有看见。

  再打开文档,想敲点什么,脑子也是空空荡荡。

  中午,茹嫣胡乱弄了一点东西吃了。然后就看见杨延平蹲在门口,不断回头望她,这是杨延平要出去上厕所的语言。茹嫣将它抱起来,进到卫生间,对它说,从现在开始,你在这里上厕所。卫生间里,茹嫣已经铺好废报纸,然后将杨延平关在里面。一直关到它憋不住拉在里面。这是茹嫣在宠物网上查到的一个方法。杨延平便不断地哼哼唧唧。茹嫣狠着心不理。杨延平终于大声叫了起来,这是它来家后从未受到过的委屈。

  杨延平这一叫,茹嫣就慌了,冲进去照着它的屁股就打了几下。这下杨延平就更委屈了,呜呜咽咽哭着,冲进卧室钻到床下怎么也就不出来了。

  茹嫣又气又急又心疼,趴下身子给它说好话,它只是望着她,依然不出来。茹嫣只好随它去了。

  茹嫣想儿子,算算时间,正是他那儿的早上,便去给他写几句话。正要写到小区封楼,心里犹豫着,告不告诉他,电脑的显示屏突然一黑,主机的嗡嗡声也停止了,茹嫣的感觉就是,电脑像一个灯泡一样憋了,她顿时也像给抽去了脊骨一样瘫软下来。茹嫣赶快一个电话拨给达摩,说自己机器的大毛病。达摩说,主机灯亮吗?茹嫣说,不亮。“猫”的灯亮吗?茹嫣说不亮。你家的电灯亮吗?茹嫣打开手边台灯开关,不亮。达摩笑了说,告诉你,这毛病大了,我都没办法——停电!

  茹嫣这才记起来,一段时间以来,停电越来越频繁了,但这次听说是停电,却格外高兴起来。她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次停电中止了她对儿子说起封楼的事,她想,这是天意,还是不告诉他好。

  茹嫣又给妈妈挂电话。一段时间以来,她每天都要问候一下母亲,探听一下姐夫的情况。母亲每天都说,还在医院,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母亲问她这边的情况,茹嫣说还好。

  一直到了晚上,电依然没来。

  黑暗越来越浓重。从窗口望出去,目力所及的街区混沌一片,只有如豆的橘黄路灯,在夜雾中影绰着。连远处那几幢二十几层的塔楼也孤独地黑着。她想到,把人高高地锁闭在黑黢黢的半空之中,不禁就打了一个寒颤。现代化是如此脆弱,就像一个浑身管线的病人,抽掉哪一根都要命。许多年来,都以为停电是一个古老的回忆了,一些浪漫人家,还特意关了灯,点一支蜡烛,喝红酒,听音乐,跳贴面舞……没想到它说来就来。

  前些日子,茹嫣总想着要去买蜡烛的,来了电就忘掉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

  茹嫣想起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对蜡烛。那是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一个“4”,一个“0”,有香烟盒那么大小,红色的,晶莹剔透。那天,闪烁的火苗,在“4”和“0”的顶端,慢慢熔出一个浑圆的小坑。丈夫是一个很粗放的人,从前,她的许多生日,他都忘了。这一次,他竟然特意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进城之后,先到一家著名的点心房定做了一只脸盆大小的蛋糕,上面花花绿绿挤满了各种奶油造型,鲜花,红心,书本,小鸟,月亮,星星……像要把多年来耽搁的生日情意全都堆上去。丈夫在艺术上也很粗放,几代书香气,到他这儿断绝得荡然无存。这一点,曾是茹嫣非常遗憾的地方。说,诗书传家,你们家怎么就一点儿没有传到你这儿呢?丈夫笑笑,我懂事的那个年代,谁还敢传这些东西啊?躲都躲不及呢。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过生日。那一段时间,他急匆匆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然后在某一天遽然而去。那天深夜,他带着公司的几个人在数百公里之外谈完一笔业务,匆匆往回赶。一辆带挂的大货车坏在路边,忘了开尾灯,也许尾灯就是坏的。司机很疲惫了,以140码的速度插进那节挂车的肚子底下,整个小车的上半截连同人的上半截被齐齐整整地切掉,只用了一秒钟时间。  茹嫣起身,凭着感觉在几个抽屉里摸索,居然给她找着了。她发现没有火柴,也没有火机,最后在煤气灶上点燃了它们。

  摇曳的烛光中,家里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来。杨延平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对着这会动的东西,气急败坏地汪汪大叫。茹嫣一下慌了,冲过去就踢了它一脚,它果然立时就不叫了,满眼惶恐,满眼委屈地蹲到墙角去了。茹嫣一天中接连两次对小狗动粗,愧疚得不行,跑过去给它说好话,赔小心,讲道理。将它抱在怀里,它还害怕得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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