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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_胡发云【完结】(19)

  第二天,主任带着白汉生去自首了。

  白汉生被判了四年,两年多后,经人活动,提前出了狱。

  白汉生出狱的时候,正赶上八十年代后期那第一拨经商热。出狱那天,是主任来接的他。主任径直把他接到一个酒店,说是给他压惊。主任向他敬酒,说,我们几个都很敬佩你。你在里面肯定也知道了,这几年,你家里没有受到经济压力。白汉生说他当时刚刚出狱,说话还没有正常,主任这么一说,他就站起来,连说感激领导帮助关怀。主任说,你感激我们干什么?快坐下快坐下,我们感激你都来不及呢。主任又说,我们已经给你做了安排……你就不要回厂了。听到这里,白汉生冷汗就下来了,这是他在牢里最担心的一件事,喃喃说,原来不是说好的……主任说,现在搞经济改革了,有很多机会,你先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去找一个单位挂靠,来搞一个公司,我们会帮你的。主任如此这般地对白汉生细说了一遍。最后主任说,我跟你说心里话,你不是不能回厂,现在还是我们老板当家,一句话就行。只是你回到厂里,那些同事们不了解情况,对你有误解。再说,你在厂里,众人眼皮子底下,我们就是想帮你,也麻烦。

  于是,白汉听了主任的话,回家休养了几个月,也大致了解了几年来世道的一些变化。后来,他以他弟弟白汉冬的名义,挂靠了一家大单位,戴了一顶红帽子,成立了一个公司。他改了一个名字叫白光,当上了总经理。主任说的那几个人确实有情有义,公司一成立,就不断给他提供平价或调拨价的钢材。白汉生的厂子,本原就是做特种钢的,他们生产的建筑用罗纹钢,是当时市场上的顶级热门货,可以说,你拿到那一张薄薄的单子,你就拿到了一摞沉甸甸的人民币。那时候,能够做这类生意并且拿到这类价格的,几乎都是有权有势有门道的高人,也就是后来经济学家们说的,在价格双轨制时期,利用这种巨大的差价掘到第一桶金的人。所以,一些人都在传说白汉生有什么什么后台,是什么什么人的什么人。听到这些,白汉生也不置可否,任人说去。

  就这样,一辈子没有做过发财梦的白汉生,就这么开始了他的从商生涯。过了一些年,公司翅膀硬了,腰杆粗了,政策也允许了,白汉生就正大光明地注册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当然,那几个人有些开销,白汉生也还是给他们担了。按他的说法,他实际上成了第二汉办。

  白汉生说,从牢里出来的人,会变成两种,一种是越变越横,破罐子破摔,把那句“老子是滚过钉板的”话,成天挂在嘴上,既为自己壮胆,也为吓唬别人。撕了脸做人。一种是被整忪了,见谁都恨不得喊干部喊报告,自觉地夹着尾巴做人。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就很卑谦。本来,手里拿着紧俏物资,应该神气五六扬。所以别人常常以为我是骗子。等他们做成了一两笔,就成了我的老客户,哪怕我的价位高一些,也愿意和我做。

  我问,牢里日子如何。

  白汉生摇摇头说,莫谈这些,谈起来腿就发软。原来看电影,以为坐牢就是在里面成天坐着,无非熬熬年头,进去以后才知道,比电影里还厉害。

  我说,这事陈雅红不知道?

  白汉生说,迟早要让她知道的。现在人家在美国,心情也不好,何必又给她增加负担?其他老同学要知道就知道好了,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我跟你说了这些原原本本,是想,总要让几个人了解一点底细。

  白汉生终于又回到陈雅红的话题上来。

  白汉生说,你上次说我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其实,我心早已乱了,只是动作还没有来得及乱。你想想,一个你梦想多年的女人,现在就在你怀里,你还会怎么样呢?说实话,我们做生意,也要常在那些场合出出进进,尽是一些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她们往你身上坐,让你摸摸捏捏,只要你再出一点钱,下面的事也让你做。但是,和陈雅红在一起不一样。也许,在旁人看来,她已经是半老徐娘,但是我看到的,还是当年那个文娱委员的陈雅红,尽管她已经不是如花似玉的少嫩样子,可是那眉眼,那神态,那说话的腔调,都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就是坐牢这件事,让我打住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跟她说了这些,她不计较,依然如故,我就会放心大胆地,该做什么做什么。

  那天聊得很晚,白汉生说出去吃点宵夜。

  依然找了一个夜市大排档,依然点了一些家常小菜和一瓶啤酒。我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吧。没有写材料评明星那档子事,也不会扯出来这些烂污事。白汉生没有推让,以往,谁要是抢着买单,他会和人家红脸,会到服务台去,强迫收银员将钱款退回去。

  喝完啤酒,白汉生又要了一小瓶白酒,是那种三轮车夫搬运工爱喝的二两装扁瓶劣质酒,自顾自对着小瓶嘴喝起来。

  我说,不是不喝白酒吗?

  白汉生说,原来是烟酒都来。从牢里出来,就戒了。啤酒是那次老同学聚会,才开的戒。生意场上,那么多应酬,我从来不喝,有时候也会弄得别人生气。时间长了,大家也就知道了,不再勉强我。

  白汉生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嘬着,不太吃菜。每嘬一口,都要紧抿一下,狠狠一咽,似乎不让一滴酒浪费在口腔里。那姿态很地道,在下层劳工们喝酒的地方,才能看得到。

  喝了大半瓶,白汉生说,本来,出来以后,改名换姓,不想再和任何熟人来往了。做了几年生意,渐渐做大了,交往也多了,人一得意就忘了形。所以,那次在乌鲁木齐,我一接到你的电话,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宽慰他说,一个人如何,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再说,你那是义气呢,真要细细一察,有你的屁事?如果你现在想澄清这件事,还来得及。

  白汉生说道,好,你这话让我踏实了一半。至于澄清,白汉生笑笑,如果放在当年,真还可以,我也想过,现在是完完全全来不及了,你也不要朝这方面想。

  分手的时候,白汉生再三嘱咐,此事涉及其他人,千万不要外传。他们从前待我不薄,后来也待我不薄。中间那两年牢,算是我对他们的报答。白汉生又说,等陈雅红哪一次回来,我拜托你,帮我去把这事,适当地讲一讲。免得说我对她隐瞒历史污点。

  白汉生坐过牢的事,终于还是被一些老同学悄悄知道了一些。大家心情很复杂,觉得那些个难忘的聚会,平添了一些暧昧。有人说,是觉得他的那些钱来路不正,正儿八经赚来的,会这样花?有的说,他没有拿去吃喝嫖赌,总归要好一些。有人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做那些事呢?如今的有钱人,几个不做那些事?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连我们的大美人陈雅红都投怀送抱,那些乡下丫头,还不一个个像苍蝇往身上叮……这些话,都是私下里说说,不会让白汉生听到的。

  老同学之间还是断断续续的往来。但比原先稀疏许多。偶尔聚聚,常常清冷,让人记起下乡前,那些彷徨又伤感的日子。大家一说起来,又有一些人下岗,又有一些人生病,有人为老人孩子一些凡务俗事弄得心力交瘁,有人为医改房改之类的重大变动搅得日夜不宁。在这世纪之末,真有了一些末世的感觉。这些,从世面上也看得出来,商店里东西堆成山,卖不出去,价钱一降再降,也没人买。钱又开始值钱了,只是不好赚。就像小算盘说的,真是个怪事,经济形势好的时候,钱不值钱,等钱值钱了,经济形势又不好了,不晓得如何是好。当然,也有些人更加好了,原来副教授的,成了正的,原来科级的,升了副处,家里老公、夫人遇上了顺遂事的,买了房搬了新居的。总之,像那首老歌唱的,几家哟欢乐几家愁。说着说着,便会回忆起前几年初三(二)的辉煌,当然,也就会回忆起白汉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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