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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_胡发云【完结】(25)

  白汉生是个吃过种种苦头的人,不会轻易言输。这一点在他的本本中有过多次记载。他一再为自己鼓气,写下了很多自我激励的豪言壮语。在他最后一段岁月中,他还有过几次拼搏。一次是想搞到一栋黄金地段的烂尾楼,倒手,或者开发。他找到班上一位老同学,要他一个管事的亲戚帮忙,花了不少钱,最终也没能搞成。一次是回过头去找王言开,想利用他们厂的地皮搞一次空手套白狼,但不知为什么,王言开那时已经没有这个兴头了。最后是一次异想天开的大动作。某大型水电工程完工后,有一批用过的建筑钢材和工程机械要处理,总值是一个天价。几个朋友想和他一起把这个生意拿下来。他们算了一下,这一大堆东西,哪怕都当废铁卖,也不会亏。他们便来来回回地飞,来来回回地谈,终于签了合同,打了预付款。但是,原先说好也铁板钉钉签好合同的几个下家,突然就毁约了。他们和上家的合同一到期,钱没跟上,人家就不再理他们。这是白汉生最后的一搏。他的小本本上记着,为此,他找了许多银行的老关系,这其中的许多人,在七八年前恨不得把钱往他那儿送,求他多贷一点。但现在已是冰冷的面孔。他还找过老同学马玲玲。马玲玲这时候已经是信贷科长了。马玲玲说帮他想想办法。但这办法一直没有想出来。

  和我的来往,白汉生也有许多记录。哪天哪天到我家,哪天哪天出去吃饭。有时详细,有时简略。有时我们的一个话题,会引起他许多回忆,便又写了下去,他写在他家做木头枪,写我们在东湖游泳摸螺狮,写一起到五八年大炼钢铁的遗址上挖铁瘤子,卖了钱去看齐齐哈尔马戏团的马戏……这些遥远的往事,我已忘了,看到他的文字,又全记了起来。

  从白汉生的记载看,他最后去我家是他逝世前的三四个月。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白汉生这样写到:“去夫子家,本想和他聊聊。有客。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看到这里,我心一紧。我不知道他那次去想说些什么,那种时候,想来是要说一些很重要的心情,很重要的事,但是无意间,我让他失去了这次机会。我记起来,那天来了几个大学的同学,现在都在高校或学术机关工作,正在聊一些很玄虚的问题。他来了之后,我叫他坐,寒暄了几句,和那几个同学继续聊。我们的话题,他插不上嘴,可能也是没有心思插嘴。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如果那天没有那几个同学来,如果我稍稍关照一下他,等那几个同学走后,我们又可以静下心来说点什么,如果他说出了自己最坏的想法,如果我能够劝慰他放弃这种想法,是不是不会有那个最坏的结果呢?这个念头很长时间在心里折腾,让我觉得自己与他的死也有了关联。几天来,那种超然于外的感觉被刹那间打碎了。再往深处想,这些年来,我是真的将白汉生作为一个珍贵老友来对待的吗?我对他确实有如他对我那样看重吗?就没有一点点居高临下抑或戏谑轻慢的地方?如果有,白汉生会感觉不到吗?我想起和他相处的许多情景,我对他说的许多正经话或玩笑话……如果他不死,这种检讨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他也永远不会向我说出他的感受。但是,我现在无法再向他说什么了。

  白汉生最后的日子很是凄怆。最后他甚至想到逃亡。婚也离了,留给焕娥和白戈的家产,够她们过一阵子。弟妹们的后路大体有了着落。那么就像那些犯了命案的人一样,亡命天涯。他想到过去新疆,去海南,最后想到去美国。这些打算,他曾和大弟白汉冬隐隐说过。白汉冬他们弟妹几个当然知道,哥哥的出走,是为了他们好。

  本本里,有白汉生最后一次给陈雅红打电话的记载。他许久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那天,他打电话过去,发现电话不通。打电话到陈雅红父母家问,他们似乎不太愿意说。白汉生说有很重要的事,他们才告诉他,陈雅红搬了家。再打过去,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那边叽哩哇啦说外国话。他以为电话打错了,刚想挂掉重拨,突然听见了陈雅红的声音。白汉生问刚才接电话的是谁?陈雅红说,是一个朋友。白汉生问什么朋友?陈雅红在那边笑起来,说,远隔千山万水,你还吃我的醋啊?陈雅红这样一说,白汉生终于鼓起勇气说,他想来美国。白汉生离婚后,陈雅红曾多次问过白汉生,是不是准备来了?白汉生笨嘴拙舌,一直没有说出什么意思。据说伤了陈雅红的心。现在,他说了,很清楚地说了要来美国,本以为陈雅红会激动,会欣喜。但是那边一直沉默。白汉生以为家中有人,她说话不方便,就说,等你客人走了,我再打过来。白汉生听见了陈雅红在那边的啜泣声。陈雅红抽抽嗒嗒说,你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几年来,你从来没有体谅过我的处境,我的心情。我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疼爱需要依赖的女人。你知道,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现在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个人。他对我不错,人也很好……你这个电话半年前打过来,就不会有他了……白汉生写到,后来的话他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他只想着陈雅红说的一句话“我实在受不了了……”他说,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一部南斯拉夫电影,里面一个女人叛变了,后来被革命者抓住,她也是这样哭喊:他们打我,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他写到,当时他对这个女叛徒非常同情,现在对陈雅红也一样的心情,只怪自己。

  写完和陈雅红的通话的有关内容,本本后面就再没有记过什么了。

  在这几个本本中,看不出白汉生究竟碰见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没有记下自己究竟亏了多少钱,欠下多少债务,多少公家的,多少私人的,是因为债务?是因为情感?是因为自己在老同学中的颜面,还是因为弟妹各家的纠葛?还是有什么难言的隐衷?我突然想起来,白汉生死的那个晚上,他弟弟白汉冬哭诉时的一句话:“你已经帮他们扛过一次了,你还帮他们扛啊?你怎么是这么个没得用的东西!”

  我把那个皮包交还给焕娥,对她说,这些东西,你好好留着,里面记着他的大半生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打焕娥家的电话,说是空号。后来抽空去了一次,在大门口就被拦下了。门卫接通电话,那房子已经住了新住户。问原来那家搬到哪儿去了?新住户说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中介公司买的房。

  又打电话给白汉冬。白汉冬说他也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我问白汉冬,那天他说帮他们扛,是哪个他们?白汉冬说,什么帮他们扛?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

  文博中学初三(二)的一些老同学,是在很久之后,陆陆续续得知白汉生死讯的。所有人的反应都是猛地“啊——”一声,半天不倒气。听说是心脏病突发而死,总要叹息半天。说,钱也赚了,命也丢了,何苦来?说,还是穷一点,苦一点,平平安安好。又过了很久,一些人知道了白汉生的真正死因。这次就是惊恐了。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们都不至于走那条路啊。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于走那一步吗?说,人和人想法就是不一样。也有人说,怕不那么简单,总是有原因。当然,这些话说完,大家都会怀念白汉生对大家的好,怀念白汉生在世的那一段时间,大家那些难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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