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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外阅世_丰子恺【完结】(35)

  如前所述,我们对着艺术品的时候,心中撤去传统习惯的拘束,而解严开放,自由自在,天真烂漫。这种经验积得多了,我们便会酌取这种心情来对付人世之事,就是在可能的范围内,把人世当作艺术品看。我们日常对付人世之事,如前所述,常是谨慎小心,辨别是非,打算得失的。换言之,即常以功利为第一念的。人生处世,功利原不可不计较,太不计较是不能生存的。但一味计较功利,直到老死,人的生活实在太冷酷而无聊,人的生命实在太廉价而糟蹋了。所以在不妨碍实生活的范围内,能酌取艺术的非功利的心情来对付人世之事,可使人的生活温暖而丰富起来,人的生命高贵而光明起来。所以说,远功利,是艺术修养的一大效果。例如对于雪,用功利的眼光看,既冷且湿,又不久留,是毫无用处的。但倘能不计功利,这一片银世界实在是难得的好景,使我们的心眼何等的快慰!即使人类社会不幸,有人在雪中挨冻,也能另给我们一种艺术的感兴,像白居易的讽喻诗等。但与雪的美无伤,因为雪的美是常,社会的不幸是变,我们只能以常克变,不能以变废常的。又如瀑布,不利用它来舂米或发电,作功利的打算。但不要使人为的建设妨碍天然的美,作煞风景的行为。又如田野,功利地看来,原只是作物的出产地,衣食的供给处。但从另一方面看,这实在是一种美丽的风景区。懂得了这看法,我们对于阡陌、田园,以至房屋、市街,都能在实用之外讲求其美观,可使世间到处都变成风景区,给我们的心眼以无穷的快慰。而我们的耕种的劳作,也可因这非功利的心情而增加兴趣。陶渊明《躬耕》诗有句云:“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便是在功利的工作中酌用非功利的态度的一例。

  最后要讲的艺术的效果,是归平等。我们平常生活的心,与艺术生活的心,其最大的异点,在于物我的关系上。平常生活中,视外物与我是对峙的。艺术生活中,视外物与我是一体的。对峙则物与我有隔阂,我视物有等级。一体则物与我无隔阂,我视物皆平等。故研究艺术,可以养成平等观。艺术心理中有一种叫做“感情移入”的(德名Einfüluny,英名Empathy),在中国画论中,即所谓“迁想妙得”。就是把我的心移入于对象中,视对象为与我同样的人。于是禽兽、草木、山川、自然现象,皆有情感,皆有生命。所以这看法称为“有情化”,又称为“活物主义”。画家用这看法观看世间,则其所描写的山水花卉有生气,有神韵。中国画的最高境“气韵生动”,便是由这看法而达得的。不过画家用形象、色彩来把形象有情化,是暗示的;即但化其神,不化其形的。故一般人不易看出。

  诗人用言语来把物象有情化,明显地直说,就容易看出。例如禽兽,用日常的眼光看,只是愚蠢的动物。但用诗的眼光看,都是有理性的人。如古人诗曰:“丰牛亦乐,随意过前村。”又曰:“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推广一步,植物亦皆有情。故曰:“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又曰:“可怜坟上柳,相见也依依。”并推广一步,矿物亦皆有情。故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又曰:“人心胜潮水,相送过浔阳。”更推广一步,自然现象亦皆有情。故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曰:“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此种诗句中所咏的各物,如牛、燕、岸花、汶上柳、敬亭山、潮水、明月、春风等,用物我对峙的眼光看,皆为异类。但用物我一体的眼光看,则均是同群,均能体恤人情,可以相见、相看、相送,甚至于对饮。这是艺术上最可贵的一种心境。习惯了这种心境,而酌量应用这态度于日常生活上,则物我对敌之势可去,自私自利之欲可熄,而平等博爱之心可长,一视同仁之德可成。就事例而讲:前述的乞丐,你倘用功利心、对峙心来看,这人与你不关痛痒,对你有害无利;急宜远而避之,叱而去之。若有人说你不慈悲,你可振振有词:“我有钞票,应该享福;他没有钱,应该受苦,与我何干?”世间这样存心的人很多。这都是功利迷心,我欲太深之故。你倘能研究几年艺术,从艺术精神上学得了除去习惯的假定,撤去忘我的隔阂的方面而观看,便见一切众生皆平等,本无贫富与贵贱。乞丐并非为了没有钞票而受苦,实在是为了人心隔阂太深,人间不平等而受苦。唐朝的诗人杜牧有幽默诗句云: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看似滑稽,却很严肃。

  白发是天叫生的,可见天意本来平等,不平等是后人造作的。

  学艺术是要恢复人的天真。

  渐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陂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绔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像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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