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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外阅世_丰子恺【完结】(9)

  我抱了求知识的目的而入养成小学教员的师范学校,我的懊恼是应该有的。幸而预科以后,学校中的知识学科也多加深起来,我只要能得知识欲的满足,就像小孩得糖而安静了,我又如在小学时一样埋头用功,勤修一切的功课,学期试验成绩也屡次列在第一名。放假回家,报告母亲,母亲也很欢喜,每次假期终了而赴校的时候,母亲总给我吃了糕和粽子而动身。但是糕和粽子的效力,后来终于失却。三年级以后,我成绩一落千丈,毕业时的平均成绩已排在第二十名了。其原因是这样:

  三年级以后,课程渐渐注重教育与教授法。这些是我所不愿学习的。当时我正梦想将来或从我所钦佩的博学的国文先生而研究古文,或进理科大学而研究理化,或入教会学校而研究外国文。教育与教授法等,我认为是阻碍我前途的进步的。但我终于受着这学校的支配,我自恨不能生翅而奋飞。这时候我又感受长期的烦恼。课程中除了减少知识学科,增加教育与教授法而外,又来一种新奇的变化。我们的图画科改由向来教音乐而常常请假的李叔同先生教授了。李先生的教法在我觉得甚为新奇:我们本来依照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笔画帖》及《水彩画帖》而临摹,李先生却教我们不必用书,上课时只要走一个空手的人来。教室中也没有四只脚的桌子,而只有三只脚的画架。画架前面供着石膏制的头像。我们空手坐在画架前面,先生便差级长把一种有纹路的纸分给每人一张,又每人一条细炭,四个图钉(我们的学用品都是学校发给的,不是自备的)。最后先生从讲桌下拿出一盆子馒头来,使我们大为惊异,心疑上图画课大家得吃馒头的。后来果然把馒头分给各人,但不教我们吃,乃教我们当作橡皮用的。于是先生推开黑板(我们的黑板是两块套合的,可以推上拉下。李先生总在授课之前先把一切应说的要点在黑板上写好,用其他一块黑板遮住。用时推开),教我用木炭描写石膏模型的画法。我对于这种新奇的画图,觉得很有兴味。以前我闲时注视眼前的物件,例如天上的云,墙上的苔痕,桌上的器物,别人的脸孔等,我的心会跟了这种线条和浓淡之度而活动,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情趣。我常觉得一切形状中,其线条与明暗都有很复杂的组织和条理。仔细注视而研究起来,颇有兴趣;不过这件事太微小而无关紧要,除了那种情趣以外,对于人们别无何种的效用。我想来世间一定没有专究这种事件的学问。但当时我用木炭描写石膏模型,听了先生的指导之后,恍然悟到这就是我平日间看眼前物件时所常作的玩意!先生指着模型说:“你看,眉毛和眼睛是连在一块的,并不分明;鼻头须当作削成三角形,这一面最明,这一面最暗,这一面适中:头与脸孔的轮廓不是圆形,是不规则的多角形,须用直线描写,不过其角不甚显著。”这都是我平日间看人面时所曾经注意到的事。原来世间也有研究这些事的学问!我私下的玩意,不期也有公开而经先生教导的一日!我觉得这是与英文数理滋味不同的一种兴味,我渐渐疏远其他的功课,而把头埋进木炭画中。我的画逐渐进步,环顾教室中的同学所描的,自觉他们都不及我。有一晚,我为了别的事体去见李先生,告退之后,先生特别呼我转来,郑重地对我说:“你的画进步很快!我在所教的学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速的进步!”李先生当时兼授南京高等师范及我们的浙江第一师范两校的图画,他又是我们所最敬佩的先生的一人。我听到他这两句话,犹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阵急烈的东风,要大变方向而突进了。

  我从此抛弃一切学科,而埋头于西洋画。我写信给我的阿姐,说明我近来新的研究与兴味,托她向母亲要求买油画用具的钱。颜料十多瓶要二十余元,画布五尺要十余元,画箱画架等又要十来元。这使得母亲疑虑而又奇怪。她想,做师范生为什么要学这种画?沈家的儿子与我同学同班,何以他不要学习?颜料我们染坊店里自有,何必另买?布价怎会比缎子还贵?……我终于无法为母亲说明西洋画的价值和我学画的主意。母亲表面信任我,让我恣意研究;但我知道她心中常为我的前途担忧。

  我在第一师范毕业之后,果然得到了两失的结果:在一方面,我最后两年中时常托故请假赴西湖写生;我几乎完全没有学过关于教育的学科,完全没有到附属小学实习,因此师范生的能力我甚缺乏,不配做小学教师。在另一方面,西洋画是专门的艺术,我的两年中的非正式的练习,至多不过跨进洋画的门槛,遑论升堂入室?以前的知识欲的梦,到了毕业时候而觉醒。母亲的白发渐渐加多。我已在毕业之年受了妻室。这时候我方才看见自己的家境,想到自己的职业。有一个表兄介绍我在本县做小学循环指导员,有三十块钱一月。母亲劝我就职;但我不愿。一则我不甘心抛弃我的洋画,二则我其实不懂小学的办法,没有指导的能力。我就到上海来求生活。关于以后的事,已经记述在《出厂中学校以后》①的文中了。总之,我在青年时代不顾义理,任情而动,而以母亲的烦忧偿付其代价,直到母亲死前四五年而付清。现在回想,懊恨无极!但除了空口说话以外,有什么方法可以挽回过去的事实呢?

  故我的入师范学校是偶然的,我的学画也是偶然的,我的达到现在的生涯也是偶然的。我倘不入师范,不致遇见李叔同先生,不致学画,也不致遇见夏丏尊先生,不致学文。我在校时不会作文。我的作文全是出校后从夏先生学习的。夏先生常常指示我读什么书,或拿含有好文章的书给我看,在我最感受用。他看了我的文章,有时皱着眉头叫道:“这文章有毛病呢!”“这文章不是这样做的!”有时微笑点头而说道:“文章好呀……”我的文章完全是在他这种话下练习起来。现在我对于文章比对于绘画等更有兴味(在叶圣陶童话集《读后感》中我曾说明其理由)。现在我的生活,可说是文章的生活。这也是偶然而来的。

  注:①即《我的苦学经验》。

  颜面

  我小时候从李叔同先生学习弹琴,每弹错了一处,李先生回头向我一看。我对于这一看比什么都害怕。当时也不自知其理由,只觉得有一种不可当力,使我难于消受。现在回想起来,方知他这一看的颜面表情中历历表出着对于音乐艺术的尊敬,对于教育使命的严重,和对于我的疏忽的惩戒,实在比校长先生的一番训话更可使我感动。古人有故意误拂琴弦,以求周郎的一顾的;我当时实在怕见李先生的一顾,总是预先练得很熟,然后到他面前去还琴。

  但是现在,李先生那种严肃的慈祥的脸色已不易再见,却在世间看饱了各种各样的奇异的脸色。——当作雕刻或纸脸具看时,倒也很有兴味。

  在人们谈话议论的座中,与其听他们的言辞的意义,不如看他们的颜面的变化,兴味好得多,且在实际上,也可以更深切地了解各人的心理。因为感情的复杂深刻的部分,往往为理义的言说所不能表出,而在“造形的”(plastic)脸色上历历地披露着。不但如此,尽有口上说“是”而脸上明明表出“非”的怪事。聪明的对手也能不听其言辞而但窥其脸色,正确地会得其心理。然而我并不想做这种聪明的对手,我最欢喜当作雕刻或纸脸具看人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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