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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23)

  ……他吃牛奶,住牛棚,将来力大如牛,可以冲散敌阵,收复失地。至少能种田,救世间的饿人。即使其笨也如牛,并不要紧。中国之所以有今日,实因人太聪明,不肯用笨功的原故!

  爸爸每晚照例一边喝黄酒,一边吟诵古诗词。这时新枚总是抱在他怀里。我曾听见他把晏殊的浣溪沙《春恨》第一句“一曲新词酒一杯”“篡改”了一下,念为“一只新枚酒一杯”。当时他已浑忘一切,陶醉在酒和婴孩之中。

  我的两个哥哥也常学爸爸的样边做事边吟诗。这时他们也利用篡改诗词的办法对我开起玩笑来。我们三人一起玩时,哥哥们忽然吟诵秦少游的“如梦令”: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但他们在念到“吹彻”后突然停顿一下再念“小梅”,我以为他们在叫我“小妹”,就答应了一声。

  “谁叫你呀!我们在念诗词。”

  知道他们原来在作弄我,后来我就不答应了。他们却又说:

  “刚才叫你怎么不答应啊?”

  总之,那时爸妈和姐姐们围着弟弟团团转,我就只好和两个哥哥玩了。我常跟着他们到附近的一片松林里去玩。有一回他们穿过松林,从田埂上走到另一处。那田埂中间有一段被水冲断。他俩快捷地跳了过去。我不敢跳,只好眼巴巴瞧着他们远去。可我不甘心。不见他们身影后,我就脱下鞋袜,涉水而过。

  “咦!小妹,你怎么也来了。你也是跳过那水的吗?”他俩用将信将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他们不相信。玩了一阵子到该回去吃饭时,我们三人一起走到那儿,哥哥们说:

  “好吧,既然你是跳过来的,我们就看着你跳回去吧!”

  这下我紧张起来。可是既然自己说了谎,咎由自取,那就只得跳了。我使出吃奶的气力涨红了脸往前一跳,果然跳了过去,只是稍差一点,湿了鞋尖,不过总算让他们信服了。

  六十年后的1998年7月,我和宝姐应杭州桐乡两电视台的要求,重走逃难之路。虽然后来因故没走完,但桂林是到了的,还去了两江泮塘岭。那松林犹在,可是比我小时的感觉矮多了,小多了。以前我们走进这松林,就会不由自主地念起“古诗十九首”中的句子来: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这时我们就会毛骨悚然。如今却一点也没有阴森的感觉了。

  谢四嫂已于数十年前去世。她家租给我们的房子已变成一片菜地,但结构完全相同的贴邻房子犹存,可以看到牛棚的模样。

  在桂师,我们看到了原先的教师宿舍房,昔年爸爸中午常在那一排房子的傅彬然先生房里午休。

  新枚渐渐长大后,嘴里会发出“恩狗”、“恩狗”的声音,我们就戏称他为“恩狗”。小名往往就是这样自然形成的。后来为了美化一下,在书写时有时把“恩狗”改写为“恩哥”。我们唤他“恩狗”或“恩哥”,一直唤到他68岁猝死。爸爸常常吟咏袁枚《大姐索诗》:“六旬谁把小名呼,阿姐还能识故吾。”爸爸把“六旬”改为“七旬”,大概觉得七旬才更难得。我们听惯了这样的吟诵,所以新枚长大后,甚至当着人前,我们也从不对他改变称呼。他自己也以“阿姐还能识故吾”视为亲切感。

  泮塘岭村居

  我们在泮塘岭虽然只住半年左右,其间的事倒也有很多值得一记。爸爸除了在学校讲课并带领学生出去做抗日宣传工作外,还利用业余时间做了不少有意义的事。例如,爸爸开始写《教师日记》,从1938年10月24日桂师开学新枚出生这一天泮塘岭的住房虽已不在,邻居的住房和“牛棚”一模一样(2008年摄)写起,一直写到1939年6月24日迁居宜山后的情况,整整写了八个月。这些日记零星发表过,后于1944年6月在重庆由章桂哥办的万光书局出版。

  另一件事,爸爸在泮塘岭开始画一套画,我们后来称之为“精品”的。他在1938年12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

  今日乘闲,发心将抗战以来所作画稿选较可者描绘各一幅,盖“缘缘堂毁后所蓄”印,以供自己保藏。缘缘堂原有自藏画甚多,中有不少大幅已裱好,皆未带走,尽付丙丁。现在重新来过,也许比第一次更进一步。现拟概用册页,不用大幅。一则吾画宜于小幅,不宜大幅;二则流离之中,大幅携带不便,故决用册页也。取四尺玉版宣一开十二(三乘四),大小如洋琴(吟按:即钢琴)谱,作画恰到好处。今日开十大张,共得一百二十纸。用牛皮纸包裹,专供自藏册页之用。今天先选七幅,下午一气描成。

  这套画,一直画到1946年胜利还乡之前。这八年,正当爸爸41岁至49岁的壮年时期。无论从画风或笔力上来说,都是最精彩的时期。1987年我随浙江省文化厅厅长毛昭晰持当时已归新枚保存的这批画去新加坡展出时,受到观众空前欢迎。当地佛教界元老广洽法师把这套画以非卖品形式出版,书名就定为《丰子恺精品画集》。

  这套精品在国内多次展出并正式出版,深受广大读者喜爱。我在爸爸去世后应广洽法师要求临摹爸爸的画,后来要我临摹的人越来越多,我大部分是以此精品为蓝本的。

  画精品时,其实爸爸已有离桂师到宜山(吟按:今名宜州)浙江大学任教之意。爸爸在1938年11月26日晚上收到郑晓沧先生从宜山发来电报,要爸爸说服由他推荐来桂师任教的王星贤先生去宜山浙大教英文。而在马一浮先生(当时已在宜山)给王先生的信里透露了郑先生也有聘请我爸爸去浙大之意。12月23日,马先生果然来信,说郑晓沧先生托转言,浙大要聘爸爸为艺术指导(职称为讲师),叫他下学期不要应聘桂师。

  直到次年(1939)爸爸才正式收到浙大电报,这电报在途竟走了13天!

  于是爸爸开始觅船。然而从这天起到成行,由于舟车困难,直到三个多月后,即1939年4月5日,才离开泮塘岭去宜山。幸亏浙大开学也推迟到三月底,原因是校舍被敌机丢炸弹八十余枚,几乎全被炸毁。幸为星期日,学生皆外出,仅伤一人。但校舍须重建,故推迟开学。抗战时期的校舍原本是十分简陋的,所以重建也较方便。

  这段时间爸爸在泮塘岭又完成了一项工作:为鲁迅的《阿Q正传》作了漫画插图。这工作是从1938年12月8日(崇德书店被毁之日)开始,1939年3月26日完成的。1939年7月由开明书店出版。爸爸在“初版序言”中叙述了此稿出版详情,今节录如下:

  抗战前数月,即廿六年(吟按:公历1937年)春,我居杭州,曾作漫画《阿Q正传》。同乡张生逸心持原稿去制锌版,托上海南市某工厂印刷。正在印刷中,抗战开始,南市变成火海,该稿化为灰烬。不久我即离乡,辗转迁徙,然常思重作此画,以竟吾志。廿七年春我居汉口,君匋从广州来函,为《文丛》索此稿,我即开始重作,允陆续寄去发表。不料广州遭大轰炸,只登二幅,余数幅均付洪乔。《文丛》暂告停刊。我亦不再续作。后《文丛》复刊,来函请续,同时君匋新办《文艺新潮》,亦屡以函电来索此稿。惜其时我已任桂林师范教师,不复有重作此画之余暇与余兴,故皆未能如命。今者,我辞桂林师范,将赴宜山浙江大学。行装已整,而舟车迟迟不至。因即利用此闲暇,重作漫画《阿Q正传》。驾轻就熟,不旬日而稿已全部复活,与抗战前初作曾不少异。可见炮火只能毁吾之稿,不能夺吾之志。只要有志,失者必可复得,亡者必可复兴。此事虽小,可以喻大。因即将稿寄送开明,请速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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